把手机扔到一边，失落的情绪铺天盖地。一年多前她还在好奇，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让蒋牧放不下的人，该是哪般光景。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结果就是自己多了两个点头之交，少了一个推心置腹。所谓“比女朋友还要重要的朋友”也只不过是在没有女朋友时的封号，好比没吃过荔枝时说“葡萄比荔枝好吃”一样。男女之间纯洁友谊这种事，杜若以前一直相信，但既然全世界都不信，连蒋牧自己都开始怀疑，那她杜若还有什么道理继续相信。杜若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卡在mp3里的那个词，已经逐渐偏离了轨道。
一二月对病弱的老人来说是阎王招魂的时节。外婆去年5月检查出肝癌，晚期，医生预计只剩6个月生命。从五月到十一月，杜若都心惊胆战，她怕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让她赶去某某医院。
杜若是外婆一手抱大，吃外婆包的饺子，穿外婆缝的衣服，每逢爸妈教训，就抱着个小板凳，摇摇晃晃地要去找外婆。后来外婆老了，再也抱不动她，就在衣服上拴上一块小布条，让杜若拉着布条跟在外婆身后。再后来，外婆老得只能拄拐杖，杜若却开始活蹦乱跳，角色转换，轮到杜若牵着外婆，在楼下的院子里走一步停一步。
可是这样老的外婆还是会给杜若做回锅肉。杜若一进门，外婆就冲着屋子对保姆喊：“若若来了，下去买点儿带皮的五花肉吧！”保姆穿鞋的时候外婆跑到门口说：“帮我买点儿带皮的五花肉吧。”到保姆关门前外婆还要再嘱咐一遍：“一定要带皮的五花肉哦。”保姆不耐烦起来，说：“知道了，婆婆，你都说了三遍了。”外婆这时才会瞪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哎哟，是吗，瞧我这记性。”杜若这时便想，判断衰老的最佳标准，也许仅仅只是记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从杜若进门开始，外婆就颤颤巍巍地走来走去，张罗杜若吃这吃那，一会儿削个苹果，一会儿削个桃子。杜若有时候实在吃不下，就趴在沙发上耍赖，说不要吃。外婆就把水果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喝她道：“快吃啊，不吃就锈了！”若杜若还是不肯吃，半个小时后，外婆就拿起锈掉的水果，放进没剩几颗牙的嘴里，吧唧吧唧，边吃还边数落杜若：“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难怪这么瘦。”有时候杜若会被她数落得睡着，外婆就一瘸一拐地进屋里，抱出一床大棉被来，仔细地帮杜若盖好。
从杜若记事起，外婆就总在说：“等你上小学了，外婆就该走喽！”后来杜若上小学了，外婆就说：“等你小学毕业，外婆就该走喽！”再后来就是上中学上大学，外婆最近的一次说：“等你大学毕业了，外婆就该走喽！”自从检查出癌症后，外婆再没说过这样的话，虽然谁都没有告诉她她已经肝癌晚期。
大年三十那天，外婆突发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好不容易抢救了过来，肝癌却被触发，疯狂地扩散。外婆本是个胖胖的老人，没几天功夫，已经瘦得双颊凹进，颧骨突出。消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特别明亮，逢人便问：“我什么时候好啊？”癌症已经扩散到胃部，她日日呕吐，食难下咽，终于意识到不对头，问杜若：“我是不是长瘤子了？”杜若拉着她的手说：“乱想什么，过几天就好了，等过两天花儿开了，我们上山看桃花去。”外婆就眯着眼睛笑笑，拍着杜若的手点头，她不相信医生不相信护士，但她相信杜若。杜若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报以同样温暖的笑，然后背过身去，默默流泪。那个时候，癌症那种蚀骨钻心地痛已经让外婆夜不能寐，她就咬着没有牙齿的牙龈，双手紧握着病床两边的护栏，浑身发抖。杜若冲过去抱住她，发现她宽大病服下的身板儿已经那么单薄瘦小，似乎稍微用力，就会碎掉。她在杜若的怀里抬头看她，扯着嘶哑的声音说：“我想走啊！”
癌症扩散到喉咙的时候，外婆成了哑巴，只能发出嗯嗯呃呃的声音，却什么也说不出。大家只能猜她的意思，这里痛了那里痛了，要上厕所或者肚子饿了。但也不是每次都能猜得准的，这个时候，外婆总是垂着脑袋，一声不吭。再后来，她甚至连嗯嗯呃呃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无力地在空中挥舞着双手，又无力地垂下。头一次杜若希望，死亡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这个善良的老人，为儿孙耗尽了一生，到头来却连死亡都不能来得安逸。大量的杜冷丁让她熬过一次又一次的剧痛，然而药物间隙她仍会痛得从床上弹起来，捏着拳头，紧闭双眼，满脸皱纹在颤抖中扭曲。
外婆弥留之际一直不肯合眼，姨妈反应过来，将她身子用香皂擦洗过，换上最干净的衣服，对她说：“妈妈，衣服已经换好了。”外婆这时方才疲惫地闭上眼睛，绷紧的身子像泥巴一样瘫软下去。杜若想，人们为之死不瞑目的，不见得是那些鸿图大愿，也不见得是什么终身的遗憾或者思念，有时候也可以只是一套干净的衣服，一副整齐的仪容，这对多大年纪的女人来说，都显得合情合理。
外婆近两个月的痛苦过程让杜若在命运面前哑口无言。她不再相信什么好人有好报，也不相信天遂人愿。
从殡仪馆出来，爸妈便去办了离婚手续。在医院看护外婆的两个月里，爸爸还是会对着电脑屏幕微笑聊天，还是会自动删除qq聊天记录，还是会周末加班。一个多星期前的那场闹剧早就被抛却到九霄云外哦。你以为你了解了一个人，你不过是了解了他想让你了解的部分。如果你擅作主张，把他研究个透，那么不是你离开，就是他离开，没有什么例外。原来一段苟延残喘的婚姻只是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杜若想，这个结果，恐怕是再人道主义不过。她只是有些伤怀，有的人死去，却像从来没有远离，比如外婆。而有的人在你心里已经死去，可是在这世上，他仍旧安然无恙地活着。于是你不知道改变的是这个世界，还是你自己。你只能把记忆和现实剥离开，全心全意地爱记忆里那个人，而对于眼前这个，只当他是活在同一个皮囊里陌生的灵魂。物极必反的道理是，你越想相信什么，就越是要去追究什么，最后也就越是什么都不信。人类的成长，似乎就是越来越多的生老病死，和越来越多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