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实习很枯燥。两个月的实习，一个月站大堂，一个月办公室打杂。银行规定必须穿黑色包脚趾的鞋子，杜若符合规定的只有一双七厘米的高跟鞋，那是她为了面试专门买的，垫得她挺拔修长。实习第一天，这双鞋子就引来正式员工的频频注目，大家都摇着头笑笑却什么也没说。两个小时后，当杜若小腿开始抽筋方才明白了那些笑容的意味。午饭时间她落荒而逃，冲去最近的商场挑了一双三厘米的矮跟皮鞋，至此她第一个月微薄的实习补贴已经全部透支掉。一个星期后，杜若已摸清了服装批发市场的所在，果断将矮跟皮鞋换成30块钱一双的平底鞋。一天八个小时的站立总算只会让她腰背酸痛，而不再腿脚抽筋。

7月底的时候，杜若意外接到了陆远山的短信，和上次一样，寥寥数字：“我走了。”杜若穿着平底鞋却险些滑倒，连忙对身边的大堂经理解释到：“早上起晚了，忘吃饭了。”经理看看她微微颤抖的手中握着的手机，露出节哀顺变的神情，体恤地说：“去买个茶叶蛋吧。”杜若将错就错地投以感激的目光，忙不迭地跑出银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给了她某种莫名的力量，这感觉就像是：你要是一个人的时候做了什么坏事，只能自己硬扛着，可要是混杂在人群中做了什么坏事，全天下都得帮你担待着。虽然这感觉毫无道理，但人的胆怯和勇气有时就是被毫无道理的说辞支撑着。于是，杜若第一次拨出了那个她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事到如今她只有一个想法：反正他都要走了，机票也不能退了，什么都告诉他又怎么样呢，就当帮他履行知情权吧。难道他还会为了一个她这样的小姑娘，一个在他面前晃悠了两年都没能引起他丝毫兴许的小姑娘，放弃梦寐以求的大洋彼岸？其实她并没有想好要怎么组织语言，手指却已经先于大脑有了行动，于是她只能气沉丹田，预备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而，等待她的却是电话尽头不知疲惫的机器女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八月初的某一天，紫曦打来电话，说第二天就到上海。此时杜若已经转去办公室打杂，每天在影印室里抗辐射或者在电脑屏幕前练视力。站了一个月大堂后她觉得这样的工作实在是美妙极了！

一个多月前杜若联系方晴的时候，紫曦已经离开宿舍，以至于杜若一直没想起来还有林沐然这样一条地头蛇。紫曦这一个多月跟林沐然一起去各地采风，终点是上海。林沐然邀请紫曦参加他的个人画展，时间是一周之后。杜若本想邀请紫曦住自己这里，转念一想人家郎情妾意哪容自己多事。林沐然安排的地方，自然宽敞明亮，比不得自己这七平米的阴暗小屋。

紫曦这个星期很紧张。林沐然的画展里有一幅画中人是紫曦，她不想比画里逊色。杜若很好奇这幅画究竟是什么样子，可以让紫曦突然之间眷顾起俗物来。紫曦把衣柜从头到尾折腾了一遍，却觉得没有上得了台面的衣服。杜若被紫曦频繁的换装弄得眼花缭乱，她中肯地觉得，有很多件明明很惊艳，要么衬得紫曦端庄大方，要么托得紫曦清丽无双。可紫曦却总不满意，不是嫌这个包得太紧就是嫌那个腰身肥大，明明都是自己的衣服，此时却都不对头起来。杜若觉得照这样下去，就算去商场也不见得能有入得了紫曦眼的，遂建议到：“紫曦啊，要不要就穿画里的衣服啊！”没想到换来紫曦一个怨念的眼神，说：“那就铁定比不过画里了！”

紫曦最后选定了一件天蓝色镂空连衣裙，里衬是白色，领口高到锁骨，裙摆低至膝下，布料上佳，剪裁完美。

紫曦破戒是一次破个干净。挑剔完衣服，又揣摩起几乎从来不戴的首饰。

杜若惊叹道：“紫曦你原来是富家千金啊！你这些玉润珠圆都要闪得我青光眼了！”

紫曦说：“不识货了吧，假的都看不出来。”

可是假的戴在紫曦身上，也是名贵得一塌糊涂。杜若想老天爷是趁着怎样的雅兴造就了紫曦这般人物啊！就算给她个玻璃珠子挂上，也会戴成海洋之心。

杜若以为画家都是潦倒的，林沐然是名家，脱贫是必须的，致富却任重道远。所以当她看到一场画展竟然演变成了名流聚集的奢华派对，唯一的想法是回去换下身上的牛仔长裙，再换上那双七厘米的高跟鞋。杜若很诧异陪在紫曦身边的是自己而不是林沐然，她以为这个画展是紫曦登堂入室的进门礼，可紫曦却和自己一样，作为一个普通宾客，混杂在装光宝气里。紫曦脸上也挂着不解，林沐然今天一大早才告诉她不能去接她，一整天都没功夫陪她。那个意思，不过是叫她一切自便。

杜若看不懂那些画，她对绘画的审美还停留在像与不像的阶段。上学期跟陆远山胡乱争论了一气《大宫女》，到现在她还是认为腰太长了这件事情，不仅是难看，简直是败笔。可是有一点杜若是能看懂的，她环顾了几圈，也没找到紫曦那幅画。紫曦也眉头紧蹙，如果杜若一个局外人都能看出端倪，她捕捉到的恐怕已经不是乱风残影。

这个画展的来宾有很多是杜若知道，却从未想过见面的，比如那些政要，比如那些明星。只是当方晴的脸从星光熠熠中浮现，一袭金色的拖地鱼尾裙扫着红毯缓缓而来，一路上笑容可掬地招呼各路来宾，杜若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画展，或者对方晴，缺乏了解到什么程度。方晴镶钻的水晶凉鞋露出豆蔻色的脚趾，大波浪梳向一边，显得脸型娇小而妩媚。杜若看她身影越来越近，不知道应该热情招呼还是转身逃掉，索性就站在原地，目光微笑。方晴看到杜若显得略微吃惊，但她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物，瞳孔的瞬间放大仅维持了片刻，就像眼前突然飞过一只蚊子或者苍蝇。杜若正犹豫要不要主动打招呼，却发现方晴的眼神飘过自己，落定在侧后方的紫曦。紫曦正在赏画，带着一半的疑惑不解，和一半的随遇而安。女人四十五度转过头时的侧脸最是完美，而紫曦此刻正是这个角度。她仿佛是自带正压的，自动排开身边的纷纷扰扰，美得遗世独立。

方晴绕过杜若，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转到紫曦旁边，说：“沐然今天有事晚点才能到，我替他张罗。”

紫曦微微转过头，眼前这个女子一片金碧辉煌，和林沐然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紫曦并没接话，眉头却舒展开来，换上一副略有了悟的神态。

方晴见她没反应，只能继续：“你是在找你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