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发现水果阿姨的摊位换了人，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直到看到阿姨的男人偶尔也出现在摊位，她的心方才放下去。有一次她挑水果的时候，装作不经意的问：“原来那个阿姨去哪儿了？”新来的阿姨说：“你说我弟妹啊，她这几天生病了。”杜若想问是不是又是桃子毛过敏，却看新来的阿姨别过脸去，不想再说的样子。

阿姨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再来时，羊角辫儿没了，留了一头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红扑扑的脸蛋儿也消失了，面色蜡黄中透着暗灰。她拿水果的手不再那么有力气了，常常站着站着就要坐下歇歇。杜若想，让她像去年那样一夜一夜地推着平板车站着卖水果，恐怕是再也不能了。杜若还是从别的商贩儿嘴里听说，阿姨意外怀孕，被计生委的人拖去做了手术，没想到手术时大出血，险些出了人命。那些人窃窃私语的时候，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比看热闹倒更多了层什么。阿姨的儿子一年功夫已窜大了不少，常常来帮忙，却总听阿姨呵斥说：“快回去写作业，又该成绩不好了。”然而就连这训斥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

兴许是惦念阿姨的不止杜若一个，她回来后，生意愈发好了，常常是左邻右舍门可罗雀，她这里却热闹非凡。杜若更是每天都光顾，惦念一个陌生人，这种感觉对杜若来说和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毫无二致。她是个没什么远大抱负的人，她的天下不过就是身边形形色色的人。

杜若去买水果时，从来是心无旁骛，连找条也许能碰见陆远山的小道的想法也没萌发过。那天，杜若赶到快关门前才去水果摊儿，就她平日的观察，只有这个时候会少些拥挤，虽然这个时候的水果通常是别人挑剩下的。杜若挑鸭梨挑得正认真，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也帮我挑几个吧。”她猝不及防地愣在水果摊儿前，扎扎实实地惊喜了。若你怀揣着某种希冀，而那希冀如你所愿的实现了，那只能是满足，只有在你毫无准备时突袭而至的才配得上惊喜。杜若回头看见陆远山，他看向她的样子是那么理所当然，那泛着淡淡棕色的瞳孔简直像要把人吸进去，他脸上的轮廓较以往多了几分柔和，这在杜若看来，简直和笑容无异。杜若赶紧回过身来埋头挑水果，只这几秒，她的脸已经成了绯红色。她看向前面的鸭梨，本就没剩几个，好的还都在自己手中的袋子里，有点犯难，问：“你喜欢吃什么水果。”陆远山指指她手里的袋子说：“鸭梨！”杜若叹了口气，把自己手里的袋子往陆远山面前一递，说：“好吧，这些给你。”然后转身挑起苹果来。陆远山也不推辞，从杜若手里接过鸭梨，却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直到自己的水果袋子在陆远山的手里欢快地晃晃悠悠，杜若还没从失神中生还过来，在她跟男生有限的接触中，只有蒋牧曾经提着水果送她回宿舍。她其实是有一些什么话想说的，比如孙凌波，但这类话题似乎都应该被贴上“事不关己”的标签，提到反倒会暴露出做贼心虚。杜若有时觉得，陆远山最实际的好处莫过于总是能拿捏住杜若说与不说的纠结节奏，而他最大的善解人意便是以出其不意的话题将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尴尬转化为杜若一个人无言以对的尴尬。

“所以女生都像你一样挑水果？”

“啊？我怎么啦？”杜若好不容易做好了迎接艰深问题的准备，却没想等来了这样的开场。

“我有个远方亲戚，孩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人拐卖了，两三年后公安局领来了两个孩子，于是她翻来覆去地看啊看，想辨认出哪个是自己儿子。”

“最后她找到了吗？”

“如果她以你刚才挑水果的劲头找，一定能找到。”

杜若这才从一颗母爱泛滥的慈悲心里回过神来，说：“你诳我吧？”

陆远山不答她，却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她，问：“为什么你要叫杜若？”他的问题很轻很轻，让杜若一时有些分不清楚他是在问自己，还是在自言自语。

但是她还是回答了：“妈妈和爸爸是初恋，相信天长地久、幸福白头。杜若的花语既有幸福和相信的意思，又有幸运终会到来的解读。他们给我起这个名字，也许既是对对方的承诺，也是对我的希冀吧。”

陆远山点点头，只说了句：“你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

杜若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一般说这种话的人，是不是都有一个不够幸福的家庭？他若想说她便倾听，但现在看来，他并不觉得她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多说什么，便成窥探隐私了。可是气氛如此沉静，似乎都能嗅出伤感的味道，她觉得这突如其来的诡异伤感和自己心里酝酿了好几个月的伤感简直是千呼百应，于是一来本着打破僵局的决心，二来带着私心杂欲，她说：“可是你现在就很幸福啊。看你和孙凌波在一起的样子，真是羡煞旁人啊。”

陆远山似乎愣了一下，没有马上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两个字：“是吗？”

杜若无瑕揣摩这两个字包含的情绪，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承认了。此时再继续这个话题等于自虐，掉转话锋却又等于自我暴露，她突然有了一种骑虎难下的局促，只能强装笑颜，硬着头皮问：“好事都不报告，不够朋友啊。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她以为这句话说得巧妙，一来轻巧地表示只把对方当作普通朋友，二来好在坐实一次让自己彻底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