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哀伤
李萌带着耳麦一边回放患者咨询时的录音,一边整理患者的个人档案。有人敲了敲门,见屋里没有反应,便推门走了进来。厚厚的一摞资料出现在了李萌的面前,她才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刘一帆,才吐了口气。
“师兄,你怎么不出声啊!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对这个绕口令似的话,刘一帆没有全听懂,却却能猜出个大概来。“你带着耳麦呢,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话说,这个小书呆,即使不带耳麦的时候,看书也可以入迷,叫她的名字也没什么反应,直到有人到她眼前晃手掌,才能回过神来,他又不是不知道。
“咦,怎么这么多调查表和测试表啊?”李萌随手翻了翻刘一帆放到她桌上的东西。
“是前一段时间通过不同关系渠道分批发出去的表格,全在这儿了。”
刘一帆走到吧台那里,拿了一瓶气泡水,打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我赶了几天,都看完了。有问题的放在了上面,右上角也做了初步诊断的标记。”刘一帆说到这里,揉了揉眉心。
李萌兴奋地叫了起来,“真的呀,师兄!你太棒了!”然后起身站直,双手合十,弯腰,再三感谢,“师兄您辛苦!”调皮的不行。
这段时间,咨询室里面所有的人的工作量都在增加,导师和其他两个合伙人也分别物色了一些新人打算扩大咨询师的队伍,但目前那些人还都没有正式上岗,所以重担仍压在他们几个人的身上。李萌是咨询室里目前唯一的女咨询师,所以,对男性有心理障碍的病患,就都奔她这儿来了,忙得她脚不沾地。心理疏导是一件非常耗费精力的事,不仅要注意观察,随时制定咨询策略,还要不断地对治疗方案做出相应的调整和改变。每次咨询结束之后,整理医案,完善病人档案,备份咨询资料等等工作量也不容小觑。而李萌在咨询中又格外认真和投入,所以她就更累。刘一帆体谅他,把大部分的社会调查工作都拿过来自己扛了。现在,他把这些调查结果都进行了初判,拿过来让李萌审核一下,然后让前台录入数据库。
李萌花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才将将看完这些调查卷和测评,抱着资料跑到刘一帆办公室里和他商量,是否要把测评结果反馈给那些参与测试的人,尤其是那些被判定为心理不健康的参与者。两个人相视苦笑。因为反馈一旦发出去,就意味着来访者的数量会进一步增加。可如果不发回去,那些患者就不能得到及时的治疗。两个人决定做正确的事,并给咨询室另外两个合伙人打了电话,让他们推荐几家不错的心理诊所,省得他们实在忙不过来,耽误了患者的治疗。
谈完了正事儿,刘一帆说有一件私事要和李萌商量。
“我在美国的时候,一直为一个叫daniel的男孩做心理治疗,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现在这个男孩跟着他的父母到中国来了,因为他父亲的业务要延展到中国来,所以他们全家都要在d市住上一段时间。daniel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有生意上的往来,所以也算是熟人。昨天他们给我打电话,请我周末去他们家做客,我问他们是否可以带朋友过来,他们说,当然可以,欢迎之至。我当时想到的就是你。”
李萌听到这里连连摆手,“师兄,既然是熟人聚会,我就不去了。”
刘一帆摇头,说,“李萌,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邀请你过去是有目的的。”
“好,你说,我听着。”
“我为daniel做治疗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的状况时好时坏,总不能稳定。这次去他家是一个很好的观察机会,我想了解他和父母的互动是否存在一些问题。但那毕竟是社交场合,我的注意力可能会不断被打断或分散,我需要你的眼睛和耳朵。请你务必帮助我!”
虽然这次聚会将占用她这周仅剩的休息时间,可师兄难得开口求她一回,所以李萌还是答应了下来,并和刘一帆商定了在公司集合的时间。李萌建议刘一帆买一瓶红酒,她自己则会买一束花作为上门的礼节性礼物,刘一帆提出自己全买了,李萌摇头笑着说,就当自己付的饭费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李萌心里暗自叹气,看起来和妈妈摊牌的时间又要往后移了。
刘一帆又和李萌商量,不公开李萌的专业身份,只是模糊地把她作为自己的朋友介绍给daniel和他的家人,免得对方会对专业咨询师产生防御心理,从而下意识地掩饰真实的自我。他们需要在对方的地盘上,在对方以为最安全区域和最放松的状态下进行观察。
周末很快就到了。刘一帆和李萌集合之后,向daniel家驶去。刘一帆一边开车一边笑话李萌,“这是你的车,为什么让我开?”
“兄弟,我才刚拿到驾照,开过来的这一路就够我神经紧张的了,你先让我歇口气,一会儿,才有精力帮着你读人呐!”
“你为什么买这款车?”
“不是我买的,是我爸送的,作为拿到驾照的礼物。不过这车还不错啊,你那是什么口气?”
“我对这车没意见,不过你看看我的块头!”
看到高大健硕的刘一帆挤在这辆小车里的委屈样,李萌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两个人笑着闹着,开着这辆minicooper,向别墅区驶去。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李萌一边解安全带,一边问刘一帆,“这个地段是全市最好的,而这里似乎又是这个别墅区里最好的位置,这栋别墅没有五六千万恐怕是下不来,你知道他们的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
“应该是买的。他们家的业务之一就是房地产。据我所知,他们在世界各地都有房产,这也是规避风险,合法避税的一种手段,还顺带着可以抵抗通货膨胀。”
对这家人的经济状况有了比较直观的认识之后,李萌心里有了数。
两个人上前按了门铃。门开了,服务生接过了他们手上的外套和礼物,并把他们让进了屋。房子里只是偶尔有人走动,大多数人都在后花园里,一边聊天,一边吃着东西。主人举办的是一个典型的冷餐会加烧烤派对。铺着雪白桌布的一排餐桌上,陈列着鱼子酱、鹅肝、西班牙火腿、牛油果沙拉、荷兰芝士等等各种冷盘。餐桌的尽头甚至有包括巧克力喷泉在内的各式甜品和十几种包括酩悦香槟在内的饮品供人自助。花园的一角,有专业厨师现场烧烤。打扮干练整洁的服务生,托着烤好的食物穿梭人群中和酒水,供客人品尝取用。客人足有三四十位,有老外也有中国人,看起来大多是和家主有业务往来的商务人士。
和男女主人打过招呼以后,李萌就和刘一帆分开了,她需要先找到daniel。仔细地转了一圈,在人群中没发现daniel的踪影,想了想李萌返回到了房子里。在一楼转了一圈之后,李萌正犹豫着如果要上楼是不是应该先和主人打声招呼,就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楼上缓步地走了下来。虽然从来没见过daniel,刘一帆也没有给她看过对方的照片,不过李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因为年龄上只有他才对的上号。
出乎李萌意料的是,虽然被确诊为精神分裂,daniel却是一个气质十分恬静的人,不带半分的攻击性。李萌不动声色地一边喝着手中的姜汁,一边主动和daniel搭讪,
“aren’tyoucold?(你不冷吗?)”
时值深秋,尽管派对气氛浓烈,但大多数人也已经穿上了秋装。daniel却只穿了一件深蓝色短袖t恤上衣和一条非常休闲的黑色七分裤,赤着足。地面是大理石的,看上去就很凉。
daniel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抬头答到,“no,iamok.”说完,他慢慢地朝着一楼大厅的餐厅走了过去。餐厅的餐桌上也放着一些吃的,是为了那些在花园里玩儿累了的客人休息时候取用的。刚才转悠的时候李萌就已经注意到了。她也慢慢地踱了过去,挑了东西来吃。吃东西的时候,她注意到daniel面朝花园静静地看着,李萌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虽看不清他的眼神,但对方身上的萧瑟却如有实质,好像在羡慕一个自己永远都走不进去的世界。
“iamjo.icamehereasplusone.mayiknowwhoyouare?(我叫李萌。今天是作为某人的女伴来的。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iamdaniel.(我叫丹尼尔)”
“nicetomeetyou,daniel.youarenotaguest,iassume.(很高兴认识你,丹尼尔。我猜你不是个客人。)”
“youareright.iamnot.(你说对了,我不是。)”
“areyoustillastudentoralreadyworking?(你在学生还是已经工作了?)”
“idroppedoutofcollege.(我从大学辍学了。)”
“mayiknowwhy?(能知道原因吗?)”
“becauseiamill.(因为我病了。)”
“iamsorry.(很抱歉。)”
“that’sok.(没关系。)”
明明还有很多的问题,李萌却觉得喉咙发堵,无法再开口。在她的眼里,daniel和正常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如果非要说有的话,也就只有两点不同,第一,他在与人交谈的时候并不和人对视,至少不和她做眼神交流;第二,他每次听完一个问题,都要停顿三四秒钟才做出回答。其他的就真的没什么了。可他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被诊断成了精神分裂,无法继续学业或工作,丧失了过正常人生活的资格。在这个富裕的家庭里,奢华喧闹的派对上,身为主人的他,却只能像一个没有人看顾的孩子,远远地看着别人的热闹,目光中露出艳羡之色。没来由的,一股自我厌弃的情绪涌上心头,李萌痛恨自己今天的探究,跟daniel匆忙地道了个别,她回到花园的人群中,寻找刘一帆,想离开这里。
找到师兄的时候,他正拿着一杯香槟和同样在开怀畅饮的男主人相谈甚欢。李萌走了过去,跟男主人打了个招呼,就想拽着师兄到一旁去说话。男主人却揪着李萌不肯放,
“irememberyou,friendofalex,right?what’syournameagain?(我记得你,刘一帆的朋友,对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李萌看得出,这人根本就不记得她是谁,只是因为她过来找师兄才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看着这个喝得满面通红中年人,李萌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有这个和陌生女人贫嘴的功夫,去关心关心你儿子,好吗?嘴上却还是礼貌地应付道,“justcallmej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