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arenotamerican,areyou?(你不是美国人吧?)”听了李萌的发音,老外叫不准了。
“no,iamchinese.”(不,我是中国人。)
“butyousoundamerican.”(但你听起来却像是美国人。)好像是美国人就有什么了不起的,李萌向来反感这种没有来由的优越感。
“couldn’thelpit.mostofourenglishteachingmaterialsareamerican.(没办法。我们这儿的英文教学资料基本都是美国出的。)”李萌一直板着一张扑克脸,语调平静地回答。没办法,心情不好,是在笑不出来。
碰了个软钉子,老外却越发地表现出了对她兴趣,“alex,wheredidyoufindher?(一帆,你打哪儿找到这个妞儿的?)”嘴上戏谑着刘一帆,眼睛却上下打量着李萌,让她感到非常地不舒服。
李萌目光冷冷地扫了刘一帆一下,后者心里咯噔一下,脖子一凉,暗叫不好,刚想插嘴,却已经晚了。
“whydoihavetobefound?iamnotlost.howaboutyou?areyoulost,mr.….…?(我为什么非得被寻回啊,我又没迷失。您呢?您迷失了吗?那个什么先生来着?)”(注:“lost”在此处是双关语,既指丢了,又指灵魂的迷失,暗引赞美诗《奇异恩典》中的歌词,不仅如此,李萌还装作不记得对方名字的样子,来回击对方刚才不记得她名字的失礼之处,因为在社交中可以有很多不记得对方名字但却不表现出来的方式,对方却没有为此做出任何掩饰的努力,很不尊重人。)
刘一帆只能扶额叹息了。他深知李萌的犀利,只不过她基本上从不主动攻击人,可一旦被激怒,就舌如利剑,见血方归。这不,就用了一句话,李萌就既质疑了对方的人品,又报复了对方刚才不记得她名字的失礼之处。
完全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乖巧秀丽的中国女孩竟然是个小辣椒!老外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李萌挽了刘一帆的手臂,对老外嫣然一笑,“now,wouldyouexcuseus?(现在,失陪一下哈。)”随后就拉着师兄径自地走开了。
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李萌松开刘一帆的手臂,低头诚恳道歉,“对不起,师兄。我刚才失礼了,怎么说,他也是你父母的朋友。”
刘一帆又好气又好笑,“你呀!没事了,别太放在心上,毕竟是他失礼在先。”
“谢谢!对了,师兄,我刚才见过daniel,和他小聊了一会儿,他看起来很正常。他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主要症状都有哪些?你确定他的诊断是正确的吗?”
“他三年前开始出现幻视和幻听。他已经去过很多家医院,诊断都是一样的,的确患了精神分裂症。”
“看今天的情形,我们也没什么机会看到daniel和他父母之间的互动了,他一直不肯走出别墅,到花园里面来。对了,你刚才和daniel他爸聊得挺起劲儿的,有没有什么收获?”
“没有。老头一直在跟我念叨他最近又花了多少钱,在泰国买了栋别墅,在荷兰定制了艘游艇。”
“用不用去找daniel的母亲聊聊?”
“你稍等,让我看看啊。”说着,刘一帆环顾四周,突然眼睛一亮,“她刚走进别墅,走,咱们过去试试运气。”说着,他拉起李萌的手臂,就往房门那边走。却不想被一个中国男子挡住了去路,对方看着李萌,不很确定地问,“李萌,是你吗?”
李萌楞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对方的脸,“吴昊?”
“哈!真的是你!周娜说你回来了!我跟杨辉说了。后来,听他说你们俩见了面。你这回不走了吧?你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我这个兄弟心里有多苦!有人追他,他却连理都不理……”
在大庭广众之下,私事被人拿出来大声地谈论,李萌觉得很尴尬。可吴昊毕竟是杨辉的老同学,现在又是他的合伙人,怎么说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一时间,李萌左右为难。
“抱歉,打断你一下。我们现在有点儿急事要去办。”刘一帆不客气地说。
吴昊停下了激动的言语,眼睛在刘一帆和李萌身上扫了个来回,最后落到了刘一帆拉着李萌的手上。李萌今天穿了一件连体毛衣套裙,长袖,刘一帆的手其实并没有落到她的皮肤上,但吴昊却露出了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这让李萌感到很不舒服。于是,她放淡了眉眼,应和着师兄的话,与吴昊擦肩而过,走进了别墅。
他们扫了一眼一楼,听见虚掩着的书房里面隐约传来女人低低的啜泣声。两人对视了一眼,轻轻地走了过去。
李萌朝刘一帆打手势,问他进不进去。对方点了点头。李萌又问,是他或她自己进去,还是他们一起。刘一帆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一起进去。
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才清了清喉咙,说了一声,“请进。”
李萌就这次会见给自己的定位是影子。因为师兄和这一家人比较熟悉,所以对方和他交谈会比较放松、不设防。还有就是对方是一个处于软弱状态下的中年女人,可能更容易对有魅力的年轻男人敞开心扉。其实,如果有选择的话,她倒是更希望师兄能够单独进去见这位女主人,不过这毕竟不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场所,孤男寡女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下单独私聊毕竟不妥,有第三个人在场对女主人的名誉上也是一种保护,所以师兄坚持要她在场,李萌表示理解。进了屋以后,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李萌就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把正对女主人的位置让给了师兄。
女主人已经简单地整理了自己,但还是可以看得出妆花了,眼眶泛红。按照师兄之前的介绍,她应该才五十岁多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显得特别的苍老,看上去比男主人大很多。不过老外向来比中国人显老,所以在估计女人年龄方面,只要对方不化妆,李萌就不是很能叫得准。估计女主人刚经历过了一次精神崩溃,所以很是萎靡,也没有太多精力应对他们,不过这倒是一个难得的可能获得突破的机会。
刘一帆一向聪明,懂得机会难得并且可能稍纵即逝,所以一开口就大胆假设挑起话题,“manja,isthereanythingthathappenedtoyouandyourfamily?(是你还是你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儿吗?)”
manja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忙用一只手挡住了眼睛。
看来被师兄猜中了。
“anythingicandotohelp?(我能帮点儿什么忙吗?)”
“no,youcannot.noonecan.evengodcan’t.(不,你帮不了。没人能。上帝也不能。)”
“let’sseeaboutthat.wouldyoumindtellingmewhatinyourlifethatevengodcan’tbeofanyhelp?(先别这么早就下定论。跟我说说你生命中都有哪些忙连上帝都帮不上?)”
接下来女主人的倾诉断断续续,甚至颠三倒四的。李萌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面做着总结,如果不是怕对方觉得自己太冷酷,她很想打开手机的记事功能,开始做笔记。manja的话基本内容如下:
这个家的生活原本还是挺幸福的。夫妻恩爱,儿女双全还都有同样的信仰,他们全家都是天主教徒。女儿后来读了医科,搬去了外地工作,又早早地成了家。儿子比女儿小了六七岁,一直很内向,和妈妈的关系比较亲近。
几年前,就在儿子开始读大学的时候,家里有了一系列的变故。首先,男主人原来所在的公司被收购,而作为股东之一的男主人,获得了一大笔金钱。中年暴富,男主人不但没有知足,反而变得越来越自大,越来越贪婪,他拿着那笔钱紧接着做了一系列的投资。这些近似于赌博式的投资类居然大多都成功了,给男主人带来的收益听起来像个天文数字。当然,自从发了大财之后,男主人就不再愿意花时间和家人在一起了,也不肯再带他们去教堂做弥撒了。
紧接着,儿子的女友出了车祸丧生,儿子悲伤过度开始出现幻视和幻听。丈夫不予理睬,甚至觉得非常丢人,做妻子的只能独自带着儿子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去看病,尽管得到的诊断都是精神分裂症,这位母亲却死活不肯相信儿子得的是终生都无法治好的精神疾病。
到现在,儿子已经往来心理诊所三年了,却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起色。好不容易,最近的这个月,他刚刚开始尝试着养宠物,培养独立生活能力,可是小狗却因为丈夫的缘故,在强光下暴晒太久而得了急性肾衰竭,没过两天就死了。这一打击,使得儿子再次陷入沉寂。可丈夫却没有任何的愧疚,只是一味地参加各种上流社会的派对并不断地在全球购进各种资产。他已经在十几个国家有了产业,除了别墅之外,还有游艇,私人飞机、珠宝、古董等等不一而足。一个简单的别墅就要配上具有培养奥林匹克运动员功能的游泳池,可以创造风浪,测出游泳者的呼吸心跳等生命特征的变化,奢靡的程度可想而知。
而这些变化都发生在了过去的几年之间,女主人觉得自己已经不再认识她的丈夫了。那个四处野游、放弃信仰、不顾家人、唯独崇拜金钱的男人,对她而言完全就是个陌生人。她不明白是到底是一夜暴富改变了她的丈夫,还是如今的这个男人一直都潜藏在她丈夫的里面,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可以跳出来掌控一切。她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她的家庭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中产阶层家庭,儿女健康,丈夫敬虔。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女儿远嫁,儿子患病却医治无望,配偶的心早已远离,对她的全部需要只局限于偶尔让她出来扮演一下女主人的角色。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早已经名存实亡了,现在更像是雇主与雇员的关系。她丈夫的态度很明确,我给你钱,你负责扮演好妻子的这个角色,我懒得和你离婚,反正离不离婚地对我影响也不大。其实妻子也知道,如果两个人离婚对她有利,因为可以分走对方将近一半的财产,不仅如此,由于儿子没有民事能力,所以,对方还必须支付高昂的赡养费和医疗费用。所以,丈夫那种把她踩到尘埃里面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法律依据。可家里大事一直是丈夫做主,她也习惯了服从。再者就是她还存留着那么一丝奢望,企盼着这个家还能继续维持下去,不至于散了,尤其是原则上,天主教徒不能离婚。
李萌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翻白眼。这简直是一个狗血的八点档故事,没有任何的新意。人必先自辱而后人才能辱之。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带我,我当以仇寇报之!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其实,她丈夫一夜暴富这件事,受到影响的绝对不仅仅是做那个丈夫的,做妻子的也没那么无辜。如果这位做妻子的能够从一开始就坚守住自己的底线,为自己和孩子伸张应有的权益,事情也不会坏到如今的这个地步。不过即使到了现在,她还是可以选择离婚,摆脱这种生活状态,全力地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而不是为了丈夫的面子继续扮演幸福妻子的这个角色,最终却只能让真实的自己在虚假的面具之下日渐崩溃。
不过女主人的危机不仅仅是家庭方面的,她还在经历着信仰的危机。她曾祈求上帝改变她的丈夫,使他能够回转和悔改,可事实却是他越走越远。在她看来,她的丈夫似乎与魔鬼做了交易,出卖了灵魂以换取财富,而上帝却始终都在冷眼旁观、无所作为。再加上她儿子的病,她在教会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人们对她关怀表示的不多,更多的却是定罪与指责,因为教会里的信徒大都习惯性地把疾病和罪联系在一起,觉得她也一定是犯了罪,背离了上帝。所以才发生今天这种事,她的儿子经历的就是上帝的惩罚,并不值得同情。因此,她被罪恶感、愤怒、无助、绝望等情绪轮番不断地碾压着,日积月累终于到达临界点,才导致了今天的崩溃。否则,谁又会在自己家宾客盈门的时候躲起来哭呢?
看来,任何一个患了心理疾病的人都不应该被单独看待,他的问题总会或多或少与家庭有关。最后,当谈话终于结束的时候,结果就是女主人决定,要到他们的心理诊所来做心理疏导。李萌心里又翻了一个白眼,好家伙,他们来是为了解决儿子的问题,结果儿子的问题没解决,却发现了妈妈的问题,又捡回来一个病人。李萌认为最应该到诊所来的其实是那个做丈夫、做父亲的。她就不信对方真能在金钱里获得真正的满足。太多的数据和调查已经显示出,当一个人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心理幸福指数和他的财富数量没有多大关系。所以那个男主人对物质近乎偏执的追求,很可能是要填补他内心巨大的空虚。而那个空虚的来源其实很值得深究。这个家庭的根基在他的身上,只有这个做丈夫、做父亲的人再次地回归到他的本位上,这个家才能恢复正常的运作。有一位著名的美国心理医生曾经说过,美国绝大多数的社会问题都源于这样一个现实:父不父,夫不夫。也就是说做父亲的尽不到做父亲的责任,做丈夫的亦是如此。只有男人负起应当承担的社会与家庭的责任,美国才有指望。
社会的最基本单位不是个人而是家庭,家庭的重要性是人尽皆知的。想要社会稳定,家庭的和睦是必须的。而想要家庭和睦,就需要那里面的成员各司其职。其中最重要的成员不是近些年来人们所反复强调的女人,即妻子和母亲的角色,而是丈夫和父亲。thehandthatrocksthecradlerockstheworld.(摇动摇篮的手,摇动世界。)母亲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为过。但现在的社会现实却是人们矫枉过正。几千年的社会传承中,一直被认为理所当然的,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开始被忽视。可上帝当初造人的时候就对男女各有分工:身为男人的亚当被命令去看守修理伊甸园,而夏娃是为了帮助亚当才被造出来的。这就决定了他们自我价值的来源不同:男人的自我价值来源于他手上的工作成就,而女人的则来自于她的亲密关系。家庭,在有孩子之前,只有丈夫和妻子两个角色。而当初上帝造人的时候,直接把亚当和夏娃造成了成年人,而不是婴孩。也就是说这对夫妇并没有什么做父母的榜样可以借鉴,只能摸索着学习怎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结果却是一个巨大的失败。他们的一个儿子杀死了另一个,老大该隐把老二亚伯用石头给打死了。为什么呢?是因为老二做得好,而老大心生嫉恨,不想着怎样做才是好的,却把那个做得好的给除了。看见了没有?看什么?看我们自己呀!我们难道不是总想着超越那些比我们强的人吗?而本能地出现在我们脑海中的超越方式,如果我们诚实的话,就会承认,那些念头大多数的时候却是见不得光的。不错,我们的第一念头不是变得更好,而是怎么把对方绊倒。李萌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是个女权主义者,但对那位心理学家的看法却是认同的。当代社会里,尤其是发达的国家中,最急迫需要提高的不是女性的地位,而是男性对自身家庭责任的认知。只有做丈夫的努力工作,爱护妻子,并在成为父亲的时候,为孩子做出良好的榜样,这个社会才真正有指望。做女人的,爱丈夫和孩子是本能,根本就不用学,女人应该学的是尊重,尊重自己的丈夫甚至孩子;而男人则不同,他们生来就爱的是工作而不是人,所以格外需要有意识地去学习。这才是解决社会诸多问题的根本之道。
这些念头如同一阵阵地旋风刮过,李萌觉得自己有点儿想多了。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如果将来结婚,再去学习如何做好一名妻子和母亲。
终于可以离开了,李萌和师兄与女主人道了别,就出门上了车。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李萌禁不住问刘一帆,你说咱们从事的是不是厌恶性行业?师兄笑了笑,说,我知道你觉得很低落。但这些都只是暂时性的,因为你喜欢帮助人,而咱们这一行正好可以满足你的心理需求。病人才需要医生,而你是一名心理医生,所以打交道的势必只能是病人。多看看乌云的银边好了(eplex)、恋母情结(oedipuscomplex)等等等等都无不出自古希腊罗马神话。
车子驶出别墅区到了内环附近的时候,刘一帆就要求下车,他觉得太晚了,自己打车回去就好,这样李萌就不用送他,可以早些回家。李萌也没跟他客气,道了别就把车子开走了。这是很长的一天,也是很长的一周。李萌只想回家好好地洗个热水澡,然后蒙头大睡。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希望那个时候她的好心情可以回来。可惜的是,人生如意之事不常有,不如意之事却常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