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不知道,是吗?”
“开始我也不知道。”话很奇怪,李萌却听懂了。赵爽是真的认为自己没有结婚。
灵机一动,“你住哪儿?”
“啊?哦,我住学校宿舍。”
再进一步,“是不是结婚以后,一直都自己住宿舍?”
“你怎么知道?!”
这就难怪了。“看你的年龄和学历,应该是一直都在学校里读书。本科毕业后,就直接读硕,而后读博,对吧?”
“对的。大夫你可真厉害!什么都猜得到!”
这是基本推理,哪里用得着猜啊。“你丈夫在本市吗?”
“不在。他在我们老家。”
“他对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状况就没意见吗?”
“没有吧,他从来没说过。”
“你们经常联系吗?”
“几个月一次?”赵爽不十分肯定地回答。
暂时没时间去探究这位奇怪的丈夫的结婚动机,还是先帮自己的患者解决她目前最关切的问题吧。此刻的李萌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名律师而不是心理医生。
“你们已经分居了六年,去问问你的律师,看看能不能补签一份分居协议,直接离婚。”
“真的吗,大夫?真的吗?”赵爽一下子跳了起来。
“应该差不多。我毕竟不是律师,你还是去找专业人士咨询一下比较稳妥。”
“太好了!谢谢你,大夫!真的是太感谢了!”赵爽双手握住李萌的手,摇了摇,满脸灿烂地跑了。
剩下李萌在办公室里一边整理医案,一边摇头苦笑。今天的咨询工作有点儿像居委会的婚姻调节。不过和居委会的宗旨不同,她今天做的事情却是劝离不劝和。不同的教育背景,名存实亡的婚姻,即使没有外来因素也早晚走向死亡。而那个所谓的情人,不过是个唤醒了这场噩梦的人罢了。至于赵爽和那个人的结局,她并不看好。赵爽需要重建自信,而不是不断寻求外来的认可才能不迷失自我。条件不错的未婚男士在考虑结婚对象的时候,很有可能会介意她有过婚史这件事情的。不管怎么说,赵爽今天来想要解决的问题,还是解决得比较圆满。所以,她还是应该感到高兴的。李萌这样聊以**地想着,写着…..
…………
李萌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地又见到了赵爽。仅仅过了一周,赵爽的变化大到惊人。上次见她时,虽着装搭配混乱,但颜色鲜亮,即使焦躁不安,却仍生机勃勃。但此时的她,衣着暗沉,目光空洞,如同离了土壤的花一般,迅速地枯萎了下去。
“我没有人可以说话……”赵爽看向李萌,目光却是虚的,不知道落到了何处。
这一周,赵爽的生活必然发生了重大的变故。而赵爽到她这里来,只是需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倾诉而已。所以,她只要出借耳朵就好了。果不其然,赵爽几乎从头到尾都是在自言自语。
“我终于离了婚。”好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赵爽的双瞳慢慢聚焦,看向李萌,“说起来还要感谢你的提醒。”随后,双瞳又开始涣散,“我去找了律师,带着他回了老家。为了离婚我愿意净身出户,我把房子和我这些年攒起来的钱都给了我丈夫,他终于签了离婚协议……”
“我回到学校,王开亮却要去德国汉堡大学的博士后工作站工作……”
想来这个所谓的王先生就是赵爽的那位情人了。
“他应该已经准备了挺久的,却没见他和院里的人打过招呼。不过,这是个人的选择,院里也确实不大会管。又何况他已经博士毕业了,只是留校任教而已,所以,学校也没太留他,他下个月就走……”赵爽的声音遥远而空洞,说完这些话就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虽然真的不想打断她的沉思,李萌还是觉得有开口的义务,“你和他谈了吗?关于将来。”
“谈了一次,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处女。”
真是特么的狗屁借口!李萌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话。“他和你第一次发生性关系的时候知道你结婚了吗?”
赵爽瑟缩了一下,怯怯地回答,“……不知道”
“他是发现你没有落红,所以才在追问你原因的时候知道你已婚的?”
“是。”
“那之后呢?你们断了吗?”李萌想起初见赵爽时,她的兴奋和期盼,和那仿佛已经自践前言般的绝望与焦虑,深深地怀疑。
“没有。我们又在一起了好几次。”
“谁主动的?”
“有的时候是我,有的时候是他。”
“你们双方都能从性爱中获得快感吗?”
“哦,是的。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这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他应该也挺享受的。不过每次结束以后,他都显得很懊悔和暴躁,甚至还动手打过我一次。”
“他打你?!”
“哦,没事儿的,不疼,就是一巴掌。我知道,他心烦。”
李萌觉得不能再顺着这条线聊下去了。
“赵女士,跟我聊聊你的父母吧。他们都是做什么的?我记得登记表里说你还有个哥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爽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冷漠,“我不记得我爸爸,听我妈说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死了。可有人说他跟别的女人跑了。我哥哥就是那个样子,以前上学的时候不好好念书,现在不好好工作。”
“你妈妈没再婚吗?”
“没有。她一直一个人带着我和我哥过。”原来如此,她结婚的真正动机是要离家,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比你哥先结的婚,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我哥他现在还单着,都三十出头了。”
“你妈妈对你好吗?”
“不好。她总骂我,说我又笨又丑。她还打我,只要不顺心,她就打我。”根源在这里。难怪她的自信那么难建起来。
“你妈也骂你哥吗?”
“也骂的。不过我哥会顶嘴。”
“你妈也打你哥吗?”
“也打,不过我哥会跑,他跑得快,我妈追不上他。”赵爽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追打哥哥的样子。李萌只觉得心酸。
“你哥现在还和你妈一起住?”
“是,我哥买不起房子,只能指着我妈的那套房子娶媳妇了。”
“你离婚这事儿跟你妈和你哥说了吗?”
“办完离婚手续以后,我给我哥去了个电话,没跟我妈说。”
“当初你结婚的时候,你妈和你哥都是什么态度?”
“他们没支持也没反对。我们就去扯了证,也没办酒席,我就搬到他家去住了。”
“恕我冒昧,虽然现在这样说可能已经意义不大了,可你能否告诉我,当初你和你丈夫的夫妻生活是怎么样的?”
“我以为结婚就是离开家,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住就好了,也没想过还要什么有夫妻生活。后来,我丈夫要跟我睡觉,我不愿意,他就强迫我。再后来,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下来,我就离开老家到d市上学了。”
“你既然考了研,为什么又急着结婚呢?”李萌只是觉得可惜。
“他也等了我好几年,就想我嫁给他。我也没多想,反正就是领个证。”
回顾赵爽短暂的一生:她小的时候被母亲在言语和肉体上施加双重的虐待,摧毁了自我认知体系,长大后被她同学的哥哥看上,诱入婚姻,并在婚内遭到强暴。婚后两人常年分居,她却连尽早离婚,及时止损都不晓得。至于她为了重获自由,付出了全部的财产,也不过是她所蒙受的众多损失中的一种罢了。她与王开亮的婚外情,看似是她婚内出轨,但更像是一个女孩子情窦初开,坠入爱河。对这段恐怕是始于肉体又终于肉体的关系,李萌不想做出过多的评判。她甚至希望赵爽的这段非法关系能够存续更长一点儿的时间,因为美好的性爱,和来自她心仪对象的认可被她美好地误认为是一回事,这至少有益于赵爽自信的加赠。但是,王开亮确实不是一个好的伴侣,因着自己内心的挣扎,他竟然伸手打她。这是底线,绝对不可跨越。所以,此君远走他乡对赵爽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萌的感受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个正规高校出来的高学历毕业生,对自我,对婚姻,对性生活怎么可能无知到如此骇人的地步!一个成年人竟然如此不懂得保护自己!她短短的一生,就像一个两岁的稚童,活得如此懵懂,甚至可以说是一直任人宰割的。但最可悲的却是,这一切就真实地发生在她面前的这位年轻美丽的知识女性身上。
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李萌给出以下的建议,
“赵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学会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赵爽一愣,“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看,你现在虽然重获自由,但却没有了积蓄。咱们就从最简单的开始,跟我说说看,你在工作上有什么打算?”
“博士毕业以后,或者留校,或者进企业。”
“哪个选择收入更高呢?”
“当然是进企业了。”
“你们这行的博士毕业生,就业前景如何?”
“挺好的。北上广的很多大企业都定期到我们学校来招人。”
“好。换个环境对你来说可能会更好。北上广的工作压力虽然比较大,但那些城市非常有包容性,各种意识形态可以相安无事地并存,还聚集了来自于世界各地的人才和各行各业的精英。在那些城市呆两年,即使最后不在那里定居,也会让人开阔眼界,增长见识的。而且,那些城市对婚恋态度也是相对比较开明的。”
赵爽其实很像个听话的孩子,十分地听人劝,以前恐怕就是太听人劝了。
“你以后要多为自己打算,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感情上。你需要学习的不是无私,而是自私。因为一般情况下,心理的界限是在六岁之前建立起来的。可惜你没有。所以,你必须有意识地重建自己的界限。把对你有益的放进来,对你有害的,你要坚决地把它留在篱笆外边。听懂了吗?”
“嗯,嗯!我听懂了。”赵爽不断地点着头。
“不过,你重建心理界限的前提是要有比较正确的判断能力,就是要能够判断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而获得这种判断能力的前提是要成功地重塑你的自我认知体系。也就是你要认识自己是谁,弄明白自己的好恶,价值取向,世界观等等。”
“对不起,我不是听得太明白。”
“是我该说对不起,这些词汇太专业了,咱们慢慢来。”李萌真诚道歉,因为情绪上的波动,她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好的,好的!没关系,小李大夫,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虽然赵爽像个孩子,但每个孩子都能够本能地感受到别人对他所怀的是善意还是恶意。这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谢谢你的信任。如果可以的话,让我来帮你重建自我认知体系,好不好?”
“好的!”赵爽笑得像个孩子。
“只要你能好好地配合我,我保证你博士毕业之前,心理变得健健康康的!”其实,这种保证,咨询师是不应该做的,可是此刻的李萌却忍不住。她也不想忍,只想抓住这个机会,帮助眼前的这个女人与她的命运抗争。所以这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
如果有人问李萌,那天过得怎么样?她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自己捡了一个孩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