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杯共饮,俞英泰确实想到一件事可以谈,却不是公事。
“博川,尊夫人虽是一片好意,但恕我直言此地到底太寒酸了,我擅自做一回主,替你选一处宅子。”
俞英泰所言也正是刘文静的心事,原本不愿勉强夫人,此番谢老板被扭送京兆尹府之后,日后倒也不必担心他再来骚扰,但刘文静深知此等地痞无赖,树大根深,党徒有自,难保没有漏网之鱼,如此一来自己一家处在明处,实在不妙。特别是刘文静想到,总在这几个月,自己便要随大军离开帝都,届时留下夫人一人,若果不能寻一处妥善之地,他也不能放心,所以思量之下,决定接受俞英泰的好意。
“伯帅如此说,文静何敢坚辞,唯有替内子拜谢伯帅了。”说罢刘文静很周全地行了一礼。
“诶,你我之间,何必如此虚礼。不过既然说到这件事,我倒有些好奇,新城与帝都相距甚近,你的四千部属转眼可制,既有这奸商骚扰,当日你归家之时,何不就调一队兵丁随行守护,此等欺软怕硬的奸商,大可以让他见识一下厉害。”
这样的做法,刘文静不是没有想到过。当初与这谢老板第一次见面,手下卫士就曾左右开弓让他吃了点皮肉之苦,谢老板确实也落荒而逃了,在那之后刘文静也不是没有动念,索性从新城营中调一队亲卫进京时时卫护,免遭骚扰。等到夫妇独处之时提到这个做法,刘夫人虽不直言反对,但说了一番婉转相劝的话。她虽是女流,但自幼随父亲读书,更为难得是,兼收并蓄,博采百家,所以此刻引用先贤的话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夫君如今手握兵权,虽还谈不上杀伐决断,顷刻间取人性命,但兵乃国家凶器,还是慎用的好。”这几句话已经让刘文静由衷感念了,但她接下来所说的才让刘文静真心佩服:“如今朝廷用兵在即,将来入都的将领何其多,若是每个都像你一样,携带亲卫入京,那帝都之内,令出多门,自取致乱之源。而且,带兵之人所看重的是威望,帝君所看重的也是威望,彼此若是起了冲突,不是太无谓了吗。”
刘文静此刻才懂了什么叫微言大义,夫人短短一席话,将领兵之人应当谨慎对待兵之凶器,以及朝廷与地方之间微妙平衡的博弈都包含在内了,帝都乃是天子脚下,理应只有帝君无上的威严,将领私调亲军,不论缘由为何,都不免有侵犯朝廷威权的嫌疑,即便刘文静并无此心,但难保朝廷不为了防微杜渐,替后来的将领做一个榜样而惩戒第一个做此事的刘文静。等他将前因后果都想得透彻了,不由得感念夫人及时点破了他这个荒唐想法。
这一段来龙去脉,刘文静自然也不会向俞英泰隐瞒,其中的道理俞英泰思虑了片刻便也明白了。刘夫人确实不是杞人忧天,此番朝廷谕旨,虽召各地将帅入帝都陛见,但各处大军,皆不入城,径直往新城集结,各军统帅均准三百护卫随行,其余片甲不得入京,即便沈心扬以镇南王府之尊,亦不例外。朝廷这样的做法,正与刘夫人所设想的一样,政令军令必都出自于上,将帅亲卫,未经帝君允许,便入不得这帝都辖境。可见当日阻止刘文静,实乃明智之举。
在俞英泰的地位,想的则要更深远一些,刘夫人或是没有想到,或是不愿意突然引起丈夫的忧虑,此番靖北之乱,不仅暴露了自兴平改元以来,朝廷的许多积弊,也让多年来帝都与各地方督抚之间的矛盾浮出了水面。地方督抚手握一方军政,加以资历威望卓著,昔年如章绍如这样的督抚,是朝廷每有施政必要垂询的国之重臣,其影响力非同小可。所以兴平二年,章绍如入阁,固然有胡学士临终保举以及章绍如戡平东南,居功至伟的缘故,也不乏朝廷希望能借此抑制督抚的威望,收归权柄的企图。章绍如入阁以后,督抚之中,以俞英泰为尊,但功勋威望到底已经差了一层,所以帝都调遣起来得心应手的多,天平左右之改变原是极微妙的。但靖北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平衡,章绍如再度领兵,帝都也不得不发出诏旨,令各地勤王,朝廷用人之际,就不能对既是督抚也是将帅的各地元勋约束过甚,但又要维持威严不坠,所以才有了准带三百亲卫随行的谕旨,此间用心十分深刻,情势危急之下,自然不能让各军将帅孤身入京,但护卫人数却也朝廷准了,才可一同随行。这权衡博弈之处,又是只可意会的了。好在当初摆在刘文静面前的难题,如今已经不存在,由于俞英泰在给兵部的递文之中特别提到了刘文静,所以此次准带护卫的将领名单中刘文静亦在此列,待觅得新居以后大可以奉命调遣,不虞有失。俞英泰没有想到,此行最大的收获,竟是发现了刘夫人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的卓越人才,也因此越发看重将来刘文静所能取得的成就了,骁骑衣钵一脉由章绍如传至叶奇瑜,另一脉或许就要由刘文静再续传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