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着。
这孩子很依赖她。晚上非要献容看着他睡了才放她走。
她也纵着他。
她喜欢这孩子。平白地觉得这孩子亲近的很。
——许是因为这孩子生的像王家人。
小儿圆圆的眼睛透着伶俐,肤色略带着点黑,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隐隐有个酒窝。
长姐令容嫁给王氏长孙王导。王导的堂姐就是当今太子妃王氏。
可王氏无所出。这孩子生母据说只是王氏的丫头提上来的。。。。
献容也弄不清楚个缘由。大家子里的事情,总是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
小童黑黝黝的眼珠一转,有些犹豫,含着手指看着碧尘。
碧尘装出个凶狠样子,吐出舌头。
小孩子歪在献容怀里不吭声。看出碧尘是假的吓他,却也不再怕了。
这小孩来的时候许是受了惊吓,还出着疹子连着两三日发着烧生病起来,很有些凶险。幸好羊玄之粗通医理,吃了药缓过来点,可也是蔫蔫的。大抵是离了亲人到了陌生环境的缘故。
这几日熟络了,刚好些,献容自然要诸人纵着他点,小孩子心思窄,难免吓到了又要生病哭泣。
那日傍晚,她随了碧尘去父亲的书房;本来还担心着父亲看到了她颈上的鞭痕要追问她,可谁知父亲根本没有发现。
女儿心细,立刻便发现,平日总是很平和慈霭的父亲今天有些异样。
竟然嵇绍也在。
她有些惊讶。虽然嵇绍和二哥羊忱非常之要好,算是二哥的半个师傅,平日她也常在书房碰见嵇绍,父亲也当他是子侄,并不弄那些拘泥刻板的规矩来拘她。
但是到底夜深了,她已卸去钗环。
嵇绍冲她微笑了下,眼神有些闪烁。
虽然匆忙之中,他把孩子带到了羊家,这乃是无奈之举。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羊玄之竟然会把这孩子交给二姑娘。
可细想起来,只怕也只好这样。羊家西院虽然很大,最隐秘幽静处唯梨香苑莫属。况且这二姑娘深居简出,聪慧有主见。这般事关身家性命之事,羊玄之所能托付者,只怕还真就是这个女孩了。
他和羊玄之论说了几番,便统一了意见。
可是真当这如幼枝初绽的小姑娘站在面前时,他的心猛地产生出一股重重的悔意。
他深吸一口气,从身后拉出个孩童来。
羊玄之却并不犹疑。命她坐下,将前后干系原原本本讲给女儿知道。
“这件事极机密,你住在深宅,便交给你带着他。献容,你转眼便十四了。这件事情,非但干系着三皇孙性命,也干系着嵇绍、我们羊家全族人的性命。你可知道轻重?!”语色极是凝重。
“献容晓得。”羊献容虽然心中波澜起伏,深深震惊,可是并不多问,向父亲和稽绍施礼,答应下来。
嵇绍望着眼前这俯下的纤小的少女身姿,稚嫩又清秀的面庞,心头的歉疚上涌,几乎连嘴里都是苦涩。
事急从权,他只能如此。可眼前这如明珠朝露般的女孩儿。。竟就这样被自己无辜牵扯进来。
谁知前面会是如何?若是深渊,岂不害了这无辜的女孩?!
羊玄之也别无他法。此事必要十分机密才行。他并无姬妾,所能托付的只有这小女儿。女儿住在深宅,虽然年幼,却素有主见,行事比次子羊忱要沉稳。将孩子藏在女儿房中是最稳妥的办法。
孩子养在献容房里,是最稳妥的选择。梨香苑在整个西院的最里进。除了几个她的丫头奶娘等闲下人也不放进去。羊家人口简单,平时只有东府几个姑娘和献容的好友刘府的玲珑常来常往。
羊玄之索性让献容称了病,吩咐若有人来,都挡了回去。
献容领了孩子回了房。
小儿很乖巧,一声都没有吭,将小手乖乖地交给献容握着。
这孩子,适逢大难,虽然弄不懂怎么回事,大概也是知道了,离开了亲人,要懂事,不能吵闹。
怜惜心顿起,献容从外书房到梨香苑,一路上就紧紧拉住他温热的小手。
献容让房中几个丫头并奶娘于氏跪下了。
几个人非常诧异。这个二小姐平日里待她们很温和随意,并不拿主人的架子。
平日献容绝少约束下人。如今端着个小脸,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一番,几个人就都谨遵了。
她们自幼服侍,知道这小主人的性子。若是一事她反复无序地说上几遍,只怕就是寻常事体,做的差一不二也无碍;若是她端着小脸儿只清楚讲那么一遍就再绝口不提,那绝对就是重要的事体,便差一忽儿也不成。
况且留在这房中的,都不蠢笨,且是信得过的。于氏素来厚道;碧织是于氏亲女,也是个稳重人,从小和献容贴身长大;碧寒清高少言,眼睛朝上长,等闲也不与人说闲话。便是碧尘那丫头嘴快,可绝壁知道高低轻重,该闭嘴的时候,便闭的像个蚌壳,打死也敲不开。
于是这孩子,三皇孙司马尚,如今大家唤作三儿,便悄无声息留在这闺房里,已经有半月了。
若是历史能回头来过,大晋的人们就会知道,公元299年,太子被贬为庶人的这一个小片段,并不是一个了局,而却是日后许多年山河破碎、百姓流离的开始而已。
那日朝堂之后,尚书和郁持节,解结为副使,大将军梁王司马肜、镇东将军淮南王司马亮、前将军东武公司马澹、赵王司马伦、太保何劭到东宫,宣召废太子为庶人。太子改换服饰,出崇武门,步行出承华门,乘坐粗糙的牛车至金墉城。司马澹用兵杖送太子妃王氏、二皇孙到金墉城。二皇孙、三皇孙生母谢淑妃和太子保林蒋俊刑讯穷究而死。
太子妃王氏,琅琊王氏女。在太子被贬之后,上书与太子离异,归于父家王衍。王衍,字夷甫,尚书令,是大司徒王戎的堂弟。而当初太子与太子妃王氏的大媒,正是王戎作保的。
王戎那日从朝堂上回去之后,便唤来王衍,命他接回太子妃。
太子妃虽嫁给太子多年,却无所出,两个皇孙都不是她亲生的。未来的准继承者和王氏没有血缘关系,这也是王氏不肯全力支持太子,从太子与贾氏之争中退缩回来的原因之一。
琅琊王氏,传承千年,当然不是靠的幸运二字,自有他明哲保身,审时度势的一套。
而贾氏虽然打压太子,可也忌惮着琅琊王氏的势力。王氏家族繁盛,枝深叶茂,本身王氏子弟在大晋掌实权、掌兵权的不是少数,又与大晋众士族盘根错节,贾氏并不想由此得罪整个世族集团。王戎此举,显然给了贾氏和自己一个台阶。
太子妃的离归,表明了琅琊王氏在贾氏与太子之争一事中的态度。
而作为众世家之首的琅琊王氏的态度,也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众世家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