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都城，红尘十里。北有邙山，南有洛水。繁华热闹的洛阳城中央，高高的宫墙围绕着的，是辉伟巍峨的宫城，天子所在之地。鳞次栉比的殿宇庄严肃穆，金碧堂皇，沿中轴线展开，次序井然。那红墙黄瓦、飞檐排角，雕龙画栋，错落楼台，巍峨壮观的景象，任谁人见了，都会生出一种感觉，仿似这巍巍宫城，定会固若金汤，江山永在。

干元殿。这里一向是大晋皇帝处理朝政，大臣上朝之所。日上三竿，朝臣们聚在殿内三两成群，议论纷纷，声音有的激昂慷慨，有的窃窃喁喁。而殿上龙椅内却是空空。

群臣们早对这空空的龙椅习以为常。也是，自从武帝薨逝，惠帝继位以来，每日朝会，这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龙椅上，就十有九空。即使忽然哪日，坐了人；那人，谁又对他保有什么希望呢？

群臣前列，孤独地站着一位老者。这老者年已古稀，头发几乎全白了。佝偻的后背显露出嶙峋的肩胛骨来，便是面颊，也几乎瘦的脱了形。

这老者，便是太子少傅，大晋宰辅，张华。

张华，字茂先，西汉留侯张良十六世孙，少家贫，曾牧羊。是武帝时期与羊祜齐名的开国功臣，一代才子。武帝时期任他为如今惠帝的太子太傅，受重用。武帝临终时，与王戎、裴楷、和峤等同受武帝重托，辅佐惠帝司马衷。

他不负武帝所托，辅佐惠帝，委蛇于贾后。在贾后诛杀杨太后一党，杀汝南王、楚王、祸乱宫廷的时候，坚守朝纲，弥缝补阙，维持了大晋江山不致崩溃离析。

这样的乱世之中的中流砥柱，乃是那些盛世太平朝代中的宰辅们也不能及的。唐代韩瑗曾经赞他：“微子去而殷国以亡，张华在而纲纪不乱”。

他对贾后的忍让虽为许多人所不解，甚至自己视如子侄的弟子羊玄之也与他就此事数次发生枝梧，但是，这到底勉强保住了大晋十几年的百姓平安，天下安定。

他也为众臣信服，百姓拥戴。贾后也重用他，封宰相，壮武郡公，右光禄大夫。

可如今，这忠心耿耿的老臣衰老而疲惫，眼中都是红丝，哀伤地看着那空空的龙椅发呆。

自东汉刘氏江山的飞灰湮灭以后，经过三国、曹魏的分裂和动荡，西晋晋武帝司马炎统一了疆土。武帝年号太康，他在位25年，初期灭吴统一全国，采取一系列经济措施发展生产，颁行占田制、户调制和品官占田荫客制等等，社会出现一片繁荣景象，史称“太康之治”。但到了晚年后，他逐渐怠惰政事，生活上追求奢侈腐化，常常在宫中**秽乱。老令智昏，他死之后，又选择了嫡长子司马衷做皇帝。本来选择嫡长子为接班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这人偏偏是个白痴。“何不食肉糜”，便是这位皇帝留下的千古名言。这一决策是导致西晋短寿的原因之一。

惠帝司马衷虽然是白痴，可他的皇后贾南风却是聪明有手段的女人。她利用家族的庇护，成功地辅助白痴丈夫上位，又在白痴丈夫的掩护之下掌握着大晋决策权十数年。这期间，经历数次宫廷内斗，如灭杨太后一族、灭汝南王、楚王等等，摆平了朝中不利于她的势力。

贾南风掌权后结党营私，培养自己的家族势力，一时贾家权倾朝野。她私生活上风流放荡，由于丈夫痴呆无味，她于宫廷内与太医等人风流，又大肆收罗美貌少年供其享用，不中意者或秘密被杀或被阉割。为人毒辣淫荡。

然而事分两面，人也如是。这贾南风虽然行事毒辣，可也做了一些利国利民之事。尤其在用人上。她掌权后任用了几个大臣都是有名的贤臣和治国的能手，如用当时的名士张华为司空、太子少傅，士族裴頠为尚书仆射，裴楷为中书令，王戎为司徒，令他们共管政权机要。由于这几个人都有一定的治国经验，又和贾后的族兄，担任散骑常侍、护军将军的贾模一起同心辅政，所以从公元291年至299年间，贾后还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政治局面。即使后世对贾南风评述苛刻的晋书对此也不否认。

另外，当时追随贾氏政权的有左思、潘岳、刘琨、陆机、陆云等人组成的“二十四友”团体，大都是有抱负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其活动是历史上有名的文化盛事。其中潘岳就是妇孺皆知的最美貌，才德俱佳的潘安。也得到贾氏重用。

在张华的身后，便是大晋的文武百官，朝廷群臣。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来自于大晋的士族。

与隋唐之后的科举制和汉室的察举制不同，魏晋时期的官员选拔，采取的是九品中正制。

九品中正制，说白了就是由中正官来负责对某一地区人物进行品评，从而选拔出从一至九品阶层次的官员。

而这一品评和选拔，主要的依据，并非唯才是举，而是门第和家世。

皇族、士族、庶族和贱民，是自汉以来形成的等级社会的四个不同的社会群体。士族和皇族，作为统治阶层，相互支撑，渔利共享。皇族掌握着政权，士族掌握着土地和财富，也参与着政权。而被治阶层，庶族、贱民群体虽然数量大，但是力量分散，很难形成强大而凝聚的力量对抗前两者的联盟。

士族是构成大晋上流社会的支撑，掌握着大晋一半以上的土地和财富。即使是皇权，也要与士族达成妥协。这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原本就是为了缓和中央政府与世家大族的矛盾而定制的。

魏晋几乎是中国历史上最等级分明的社会时期，士族、庶族、贱民之间，等级秩序差别明显，很少有跨越阶层的通婚、往来。那时还没有相对平等、开明的科举制度，举凡官吏的选拔基本都是由门阀士族之中选择和把持，庶族平民，即使是那些富商巨贾，如果不是士族出身，身份地位不仅矮上一层，子弟也极少有能做官出仕的机会。贱民就更不必说。

而一旦不能参与官吏的选拔，在政权范围内就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

九品之中，出身寒门者行状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出身豪门者行状不佳亦能位列上品。所以当时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之说。

而羊玄之身为泰山羊氏嫡支，钜平侯之侄，一品尚书右仆射之子，被定为下六品，的的确确是非常之重的贬斥。也难怪人们多以为羊玄之和张华之间有嫌隙。

大堂之中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内侍端着一方诏书匆匆而来，等待的有些焦急的群臣停止了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大堂之中安静了下来。一时间朝堂上静寂无声，针落可闻。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太子遹违背人伦，大逆不道，亲书咒上之言，理应赐死。皇后恩慈，免除死罪，贬为庶人。禁于金墉。钦此。”

内侍宣完诏书，匆匆离去。

大殿里立时嗡嗡作响。

张华叹了一口气。撑着的身体垮下来，越发显得佝偻。

虽说因为他和裴頠的死谏暂时保住了太子的性命，可太子如今困在深宫，以贾后的阴狠，要想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难道，当初自己对贾氏的隐忍，真的错了么？

他落寞地回过头来，本能地想要在后面的洋洋群臣之中，寻找一个曾经熟悉的身影，旋即又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老了，糊涂了。自己那弟子已被贬去了太学，哪里有位列群班，站在庙堂之上的资格？

慈孝里，距平侯府，梨香苑。

一向清静雅致的少女闺房，如今却弥漫着一股难以描绘的味道。

献容坐在书桌前的雕花椅子里，扶着额，有些无奈地看着地上的大小们。

碧尘双手叉着腰，杏目圆睁，对着地上小儿大声喊着。

“你怎么在地上拉屎！你拉屎的时候不能提前说一声吗？！你闻闻，闻闻，这屋子里什么味道啊？！”

碧织摇着头，拿着个铲子从内房火盆里掏了些碳灰出来，捂着鼻子劝着碧尘：“你还说孩子臭，他终究是个孩子。话都说不混论。你的嘴倒不臭，什么屎啊，拉的，当着小姐的面也说的出口。”

“拉屎有什么说不出的。小小姐才不在意这个。偏你就听不得了？！再说了，他能拉，我还不能说啊？！”碧尘撇着嘴，利落地回嘴道。

碧织好脾气，不再理她，将铲子里的灰烬倒到脏物上掩盖着收拾了，喊门口的碧虹：“你穿着厚衣裳，出去将这倒了吧。”

谁知碧虹一声不吭，皱着鼻子，眼观鼻鼻观心拿着柑橘皮进屋里熏香去了。

献容不禁抿嘴一笑。

三个大丫头里，碧虹最是看不得肮脏物，只是她不爱拌嘴。

碧织瞪眼，只好自己披了大衣裳端着个铲子出去了。

地上弯着腰，正给那孩童洁着身的奶娘于氏，笑着道：“小孩子家家哪个不是这样。莫怕，莫怕。她小时也是这样的呢。”后两句却是向着地上撅着屁股的那个小童说的。

“我小时又不在这里，妈妈你怎样知道。”碧尘一句不饶。

地上那小童不过一岁多点，眨着眼睛被那碧尘骂，一待自己后面被收拾完毕，立刻挣出于氏束缚，奔向书桌边，扑进献容的腿里。

“坏！打！”小童指着碧尘。圆溜溜的眼睛回瞪着碧尘，身子往献容怀里躲去。

“不怕。咱们不理她。她便是这个样子，不凶不会说话的。”献容安慰那孩子。“碧尘姐姐不是真的凶。她也喜欢你呀，昨天晚上你饿了，不是她起来给你拿点心吃的吗？”献容怜惜地摸着小童的头发。

小童依依地把脑袋靠在她怀中。两只小手搂着她脖子，眨巴着眼睛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