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司马易与秦艽有过欢笑也有过争吵,但大多数的日子甘甜如蜜,他自认为对她宠爱之极,百般迁就,可是如今她对他说,司马易,你真的伤到我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也从来没想过可以伤害她,又或者,他没有想到原来过去那些在一起的日子,竟然成为了伤她最深的利器。
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司马易双手握拳,心中忽而涌上了一股极为悲凉的情绪,看着秦艽那双清明又疏离,淡漠又冷静的眸子,他突然就有了一种无能为力。
秦艽那张脸长得极好,七分娇媚,三分英气,像她那位已故的名动都城的才女母亲,又像她那位威名赫赫深受百姓爱戴的将军父亲。
定睛看了她半晌,司马易缓缓转身,推开了就近的窗子。
虽然已经临近春天,但是这洛都城的风依旧是刺骨的寒冷。寒风扑面而来,让司马易原本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三分。
过了好半晌,像是做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他闭了闭眼,开口道,“你想知道的事,爷今日便告诉你。”
……
司马易自小便认识元景志,那时他还是先帝司马泰安最宠爱的幺子,而元景志则是禁军统领飞骑将军。那时司马易经常出入宫中去看自己的母亲裕容皇后,因此也经常会见到这位颇受器重的大将军。
那个时候的元景志已经颇有名气了,司马泰安常常教导司马易,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像元大将军这样的人,司马易将这句话记在心里,并从小立志向这位飞骑将军看齐。
可是后来,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二十岁挂帅出征,司马易带着建功立业的决心奔赴战场,可是他没有想到,居然发生了那样的变故,让他一夜之间迅速成长,成为了一个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冷血之人。
司马易犹记得自己从那身上老林走出来的样子,自己那一身衣衫褴褛,还不如街头要饭的乞丐。
那乞丐尚且有一席安身立命的草席,可是他还有什么呢?
短短数月,他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被打破,而那原本应该属于他父皇的江山也被他人所夺,那一刻,仇恨溢满了他的胸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除了报仇还能做些什么。
回京,复仇。
这是他那日在大雨之中站了两个时辰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破旧的衣衫被雨水浸湿贴在他的身上,偶尔有路人走过还会偏头用那种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几眼。
这个时候,一个端着残破旧碗的乞丐将自己怀里的半块饼掏出来塞进了他的手中。
司马易看着手中的那半块饼,眼圈瞬间通红,咬着那硬邦邦的饼,他将手里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随后朝着那个给了他饼的乞丐弯腰拱了拱手,这才转身,扬长而去。
事实上,司马泰安没有想到司马易会回来,在此之前,十分遗憾地向众人宣布,司马易已经战死沙场,尸骨全无了。
但是当司马易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经做了皇帝的司马恒丰顿时慌了神,他知道,他的刺杀失败了。
当时司马易提着剑上了朝,眼睛里的杀气与狠戾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
就在两旁的侍卫纷纷拔出了刀做出了防御的架势后,却见司马易只是双手托起了那把剑,单膝跪在了地上,随后便沉声开口,道了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二十岁的司马易,第一次做出了妥协。
随后的十二年里,他无数次的妥协隐忍,都是为了韬光养晦,让自己强大一些,再强大一些,强大到终有一天可以将这江山亲手夺回来。
而就在这些年里,因为他深知,他所要面对的敌人,不单是司马恒丰一个。
二十多岁的年纪里,他心中最深的一根刺不是司马恒丰,也不是那些见风就倒的奸佞文臣,而是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忠肝义胆铁血丹心的元景志,元大将军。
他得到了消息,当年那场政变是禁军直接叛变,站到了司马恒丰的队伍,将他当时在病床上的父亲活活气死,将他久居深宫的母亲狠狠逼死。
这件事成为了司马易心中永恒的一道伤疤,随着他年岁的增长,那伤疤也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后来,北方少数民族各部落叛乱,元景志率军出征,而司马易也在其列。
那是他和元景志相处的最为长久的一段时间了,在这里,司马易开始怀疑起了事件的真实性,因为在他的眼中,元景志依旧是那个他曾经认识并且敬重的元大将军,所以那段时间,他有了最深的纠结。
在那极为苦寒的北方,司马易与元景志经常汇聚在一起讨论战术战略,偶尔也会在一起喝酒聊天,有些时候司马易甚至会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可是那时仇恨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当那些曾经他信任的人一一背叛了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他想,他必须要保持清醒,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这吃人的世界活下去。
那次大胜,班师回朝,此后元景志便在未上过战场,而司马易则率军征战沙场,立下战功无数,有了“战神”的赫赫威名。
那些年,元景志过得并不好,司马易时常听人说起,元大将军的夫人带着孩子离开了都城,这洛都城只剩下了元大将军一人,孤苦伶仃。
随后,便发生了那件震动了整个洛都城的事,那就是元大将军谋逆,满门抄斩。
据说那一天天降大雨,元景志就坐在自己的府中,看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画像。
那画中画着三个人,有他,还有他这一生挚爱的妻子,还有他宠得如珠如宝的女儿。
随后他便整理了自己的衣襟,随着那些官兵离开了自己遮住了几十年的府邸。
曾经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这里是家,随后她们母女离开,这里对他来说,只不过就是一个住所而已。
当时在刑部大牢里,元景志竟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当宋世征拿着他着陈述了他无数谋逆罪状的状纸要求他画押之时,他看也未看,直接便按了手印。
兔死狗烹,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元景志觉得,他这有今日这样的下场,也算是当初那件事的报应了。
当时的宋世征看见他这样不理不问便画了押,有些诧异,“元将军,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不必了,你再多写上几条罪状也无所谓,人固有一死,只不过是早晚罢了。我元景志活到今天,无愧于天地,但只有两个人,足以让我这一生难安。”
一是在这件事发生的前一个月,他那已经因病故去的妻子,另外一个便是先帝司马泰安。
他没有将这两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可是这两个名字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底,成为了他难以结痂的伤口。
随后,元景志这句话便传到了司马易的耳中,他当时也在想,元景志愧对的那两个人究竟是谁,他心里有着太多的疑问无法解开了。
行刑前的那天,司马易去了刑部大牢探望这位将军,想要送他最后一程。
那一天他拿着精致可口的菜肴,带了两壶烧刀子,就与元景志在那阴冷的大牢里席地而坐,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淡淡地聊着往事。
司马易曾趁着他有了醉意时试探着问他,这一生可曾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他其实是在期待这位他曾经敬重的将军能够给发生在十年前的朝堂政变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元景志并没有说。
他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憋在心里,就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始终未能将原本想说的话说出口。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场在监狱里的离别盛宴也是迟早要结束的。
就在司马易即将离开刑部大牢的时候,元景志突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从怀里摸出了半块玉佩交给他,请求他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女儿,照顾好她。
司马易当时犹豫了,但是当他对上这位年迈的将军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时,他始终是没能拒绝这个请求。
他接过了玉佩,接过了那位将军最后的嘱托。
此时此刻,司马易站在窗前将过去十几年的事情娓娓道来,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累了。
与此同时,一直默默聆听着故事的秦艽突然就笑开了。
多么俗套老旧的剧情啊,一个战功彪炳的将军,就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处死,也不问是非曲直,直接就枉杀无辜。秦艽知道,这件事情,也就是那个司马恒丰能干出来。
手指头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瞧着,她心里突然就特别烦闷。
这些往事不足以让她烦乱,此时此刻令她难过的,是面前的那个男人。
他说完这些事就转过身来看着她,而她,偏偏却不与他对视。
她无法面对自己的身份,也无法忽略掉那些前尘往事无所顾虑的投入他的怀抱。
而她现在更怀疑的,是这个她交付了真心的男人,最开始接近她的初衷。
手指倏地一顿,她终于抬起头来对上了司马易的深邃的目光,“司马易,有一个问题,想请你如实回答我。”
司马易听见她平淡如水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紧张了起来,攥了攥拳头,他开口道,“艽儿,你问。”
深吸了口气,秦艽淡淡一笑,发问了,“司马易,你当初为何要来找我?是真的因为我父亲的遗愿吗?”
司马易很想说是,可是他觉得此时此刻不能够再欺骗她。
“我承认,当初为了找你,并不仅仅是照顾你这么简单。”
“我那块玉佩呢?你做什么了?”
“我利用它说服了卫征,让他为我们所用。”
轻笑一声,秦艽语气中颇为不屑,“什么‘我们’?从来就没有我们,司马易,你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你的宏图霸业万里山河,我秦艽在你手里,也只不过是一枚暂时值得利用的小小棋子罢了。”
“艽儿,我并无此意。”
“司马易,别再解释了。”站起来往他跟前走了两步,秦艽在他跟前站定,继而微微一笑,“其实你不用这样利用我的,我喜欢你,便什么都可以为你去做,只要你告诉我。当然,现在你我之间也不单单是利用不利用的事情了,说到这儿我特别想采访一下你,跟杀父仇人的女儿在一起有什么感受?玩弄她的感情是不是特别爽!”
“秦艽!”
司马易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伸出大掌直接扣住了她的后颈,逮住了她的唇就狠狠地吻了下去。不管秦艽如何挣扎,他依旧不曾放开她一丝一毫。
因为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失望。
他其实很怕,很怕她下一句开口就会说,司马易,我们不要在一起了。
他自己孤孤单单这些年,直到遇见了秦艽,这才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就此,他便再也无法放开她了。
秦艽在他的怀里奋力挣扎着,挣扎不过便直接动了嘴,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这次她咬的极狠,可是司马易却并没有要发开他的意思,反而是更加猛烈的啃咬着她的唇瓣。
秦艽被他欺负的有些狠了,一个委屈直接便哭了出来,见状,司马易这才慢慢放开了她。
这个时候,秦艽哭的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低头抽噎着,她伸出袖子抹了抹自己的眼泪,这才抬起头来看他。
“司马易,我想,我们还是……”
“秦艽!”他沉声唤出了她的名字,急切地向她解释道,“你不要听瑶光胡说,你父亲元景志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我与他,也并非有什么杀父之仇。”
“可你刚刚也说了,当初司马恒丰逼宫,率领的是禁军将士。”
“不错,虽然当时确实是禁军将士谋反逼宫,可是那队伍中,却并没有你父亲的身影。”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当初那件事,你父亲也许并不知情。”
司马易说完这句话,秦艽又思索了一番,紧接着又问他,“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见她这样问,司马易也没有隐瞒,而是直接告知实情,“半个月前,爷与太尉见面,聊起了当年往事,是他告诉我,当初那件事另有隐情。”
“呵。”轻笑出声,秦艽抬起眼皮瞧着面前这个表情凝重的男人,继而开口,“司马易,这段时间你应该很煎熬吧,日日与自己所谓的杀父仇人之女同吃同寝心里一定不好受,得知了另有隐情后你是不是才觉得舒了口气?可是真的晚了,因为你当初接近我的目的一点也不纯粹,所以我不要你了,我要离开。”
“不行!”
司马易没有想到,他即便说出了实情,可是已久也只换来了秦艽的这一句离开。
双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肩膀,司马易逼迫她跟自己对视,“艽儿,爷承认当初强迫你在自己的身边有元大将军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可是将你从卢亭县大牢里救出来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听见他这样说,秦艽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