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
这天早上,不远处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而诸葛无极早早就醒来了。
尔雅一大早就将早膳端了进来,可是他看着那碗每天早上都要喝的药粥却是脸一点食欲都提不起来。
蹙了蹙眉,他将那碗热气腾腾的粥盯得凉掉了,这才拂袖起身,拉开了大门。
今日阳光正好,他要去宫中给皇帝诊脉。
他的临溪小筑远离市井繁华,处于幽静之地,所以从这里走进那红漆绿瓦的巍峨皇宫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此时的诸葛无极坐在自己的马车里,将窗户微微推开,让车外那寒冷的空气透过窗户压了进来,冷风拂面,吹去了他一脸倦意,也让他闻到了这洛都城里浓浓的年味儿。
他已经有好些年不曾有过新年了,对于一个活在仇恨里的人来说,每一天都是踩在刀剑上生活的,那种锥心刺骨的病痛,让他无法去享受这人间的欢喜快乐,哪怕片刻。
“公子,您身子不好,还是将窗子关上吧。”
尔雅拿起狐裘轻轻盖在了诸葛无极的腿上,脸上写满了担忧,可是听见她说话的男子却并不回应她。
过了好久,这才听见诸葛无极冷着语调开口了,“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跪在马车里俯着身,尔雅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禀公子,都已经准备好了。”
淡淡地嗯了一声,诸葛无极沉默了半晌,突然又问道,“尔雅,你跟着本公子多久了?”
尔雅不知他为何要这样问,只是垂眸答道,“三年有余。”
“原来都这么久了……”
马车行驶的速度渐渐加快,诸葛无极被冷风吹得眯了眯眼,随手便关上了窗子。
“尔雅,这些年,本公子待你如何?”
被他问得颇有些心惊,尔雅微微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这才开口说话,“公子待奴婢自然是极好的。”
唇角扬起一抹冷笑,诸葛无极凌厉的目光直射她的头顶,“这三年我用毒药控制你,你居然还能说出我对你好这样的话,真是不简单……”
听见诸葛无极明显的话里有话,尔雅连忙捏紧了拳头,又俯下身子磕了个头,“公子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从不敢忘!”
“我为何本公子觉得,这恩情你并没有记牢?”
尔雅这些年来一直尽心尽力侍奉着诸葛无极,不曾出过疏漏。而她,作为诸葛无极的身边人,对于这位号称是“妙手丹心”的无极公子,也比外人更了解几分。
三年前他救了她,她成了他的奴婢,随后他在她身上用毒,成功操控了她。
他纵然心善,但也够心狠。
此时此刻,听着诸葛无极话里话外的试探,尔雅心思一沉,脸色瞬间变了。
身体微微颤栗,她将额头紧紧地抵在马车的地面上,心里快速地打着鼓点,随后便颤抖着声音开口了,“奴婢不知做错了何事,还请公子明示。”
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他将后背靠在身后的软软靠垫上,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那狐裘上的毛领,过了许久,他才冷冷开口,“看来你最近也是健忘的很,那本公子便来提醒提醒你。”
手中的动作没停,他犀利的眼神冷冷地扫在了尔雅的脸上,“昨日长乐宫的事,你可知情?”
心狠狠地沉了下去,尔雅慌忙摇头,“奴婢不知——”
手里的动作一顿,诸葛无极从怀里掏出了一枚药丸,托在了手上,“这个你可还识得?”
抬起头看了一眼,尔雅身体一僵,小脸瞬间煞白,“公子,这……”
“怎么了?不认识?”将药丸缓缓收回,诸葛无极抚了抚自己的袖子,移开了自己的眼睛,“这些年,我信任你,我研制的这些药品,大部分都由你来保管,难不成你现在却告诉我,你不认识这个?”
慌忙地摇了几下脑袋,尔雅惨白着一张小脸开口道,“公子,奴婢、奴婢实在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昨日长乐宫的一名宫女,趁着宫内忙乱之际跑到了宫外一棵老树下埋什么东西,结果你猜她埋的是什么?”
尔雅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更不敢抬头跟他对视。
见她不说话,诸葛无极眯了眯眼,缓缓开口了,她埋的,就是这逍遥丸。”
逍遥丸,乃诸葛无极研制,具有绝佳催情功效,此药溶于水后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且服用过后一盏茶的功夫便可使人丧失理智。
那日李大宝和温静长公主明显就是被人下了药设计陷害,而他,刚好撞见了那长公主宫中婢女偷偷埋药的事情。
此药既然是由尔雅保管,那么这整件事脉络也就很清晰了。
“尔雅,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
眼圈红了红,尔雅慢慢地抬起了头,开口了,“没错,这件事情确是奴婢做的。”
说到这,她那眼泪便夺眶而出,打湿了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奴婢只是想助公子一臂之力,难不成公子不是打算站到樊丞相一党,帮助二皇子夺得储君之位吗?”
“自作聪明!”怒斥一声,诸葛无极显然有些失态了,而尔雅也被诸葛无极这样一声怒喝震得身子抖了一抖。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诸葛无极,在她的心目中,诸葛无极向来是温柔的细致的,待每一个人都谦逊有礼,即便是最为生气的时候他也只是阴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正襟危坐疾言厉色。
这样的他是令人陌生的,同样也是令人恐惧的。
眼泪一滴滴从眼眶里滚落,尔雅颤抖着身子听见诸葛无极冷声开口,“你对我了解有多少,就敢私自替我做决定了?!”
尔雅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可是诸葛无极依旧不打算放过她,“尔雅,不要妄图揣摩我的心思,否则后果是你承担不起的,懂了吗?”
坐在地上点了点头,尔雅刚打算抬起手来给自己抹了眼泪,就见面前多了一方洁白的手帕。
“拿着,擦擦眼泪吧。”
她抬起头,原以为诸葛无极这次一定会很生气的,可是她抬头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间,却发现他早已恢复了以往的温润面孔,就像刚刚疾言厉色的人并非他一样。
在袖子里攥了攥自己的手,尔雅颤抖着接过了那方手帕,在手中握了片刻,这才用它一一拭去脸上的泪痕。
车上的这段小插曲并没有外人所知,可是尔雅心里却渐渐涌上一丝不安。
很快,她就知道这不安的来源究竟是何了。
到达承明殿的时候日头已经很足了,诸葛无极由一个小太监在前面领路,还没等跨进承明殿,就听见了几声闷闷的咳嗽声。
脚步未停,他撩开袍子就走进了殿内,等到那小太监进去通报完毕,他这才走进了内室,看见了正躺在明黄色的龙床上,脸色青白,似乎很是虚弱的司马恒丰。
昨夜里他正打算入睡,大太监徐士钊就来求见了,说是司马恒丰夜里突然不大好,请他尽早早些进宫去瞧瞧。
诸葛无极自然不会拒绝的,所以这一早到也就赶着进宫来了。
如今他瞧着这位陛下的脸色,便知其身体确实是不如平日里看见的那么硬朗。
“诸葛无极,见过陛下。”
站在不远处行了礼,诸葛无极微微抬头,便对上了司马恒丰那一双疲惫却不失犀利的眼睛。
司马恒丰听见人说话,便笑着朝着诸葛无极说道,“公子来了,徐公公,看座。”
“谢陛下。”
诸葛无极道了声谢,随后等小太监搬了椅子过来时,他便坐了上去,“陛下,不知您最近是否感觉食多,饮多,小解频繁,体重下降明显呢?”
司马恒丰愣了愣,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徐士钊开口说话了,“陛下最近确实有这样的状况。”
轻轻地点了点头,诸葛无极并没有多言,只是望向了神情有些疑惑的司马恒丰,“陛下,容在下为您切脉。”
司马恒丰见诸葛无极深色没有异样,便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了胳膊,放在了床边。
司马恒丰的胳膊极为消瘦,那苍老的肌肤上青筋暴起,看上去还有些慎人。
诸葛无极淡淡扫了一眼,然后便移开了实现,眼神聚焦在一旁的雕花木桌上,仔仔细细的感受着这苍老的脉搏震颤地跳动。
良久,他收回了手,这才将目光放在了司马恒丰的脸上。
司马恒丰的目光看上去有些急切,像是迫切的想知道答案。
这些天诸葛无极已经为他诊了几次脉了,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告诉他这病情究竟是何。
这诸葛无极是樊朗为他请来的大夫,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能得到他的医治,那么这病症想来便是有的治了。
之前太医院也诊治过,说是司马恒丰患了消渴症,这病症说好治也好治,说不好治也不好治,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需要病患的配合。
合理的管理饮食习惯,才能抑制住病情的发展。
可是对于司马恒丰来说,这一点似乎有些困难了。
所以他便有些讳疾忌医,更是生气的说那太医院里面全是没用的废物,因此他现在便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诸葛无极身上,希望能有不一样的答案。
“无极公子,朕究竟得了什么病症?”
站起身来,诸葛无极对着司马恒丰拱了拱手,这才说道,“回禀陛下,您确实患有消渴之症。”
脸色一沉,司马恒丰瞬间面露不悦,诸葛无极瞧着他这副面容,不等他说话,便又补充道,“前几次在下为陛下诊脉已经查探出来了此病症,但是因为怕陛下思虑过度,所以并没有直言,这些天,臣特意为陛下研制了这消渴丸,陛下只要按时服用,不久便可治愈。”
说着,他便给了尔雅一个眼神,尔雅收到了信号,便将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盒,交给了徐士钊。
徐士钊将药盒打开,拿给司马恒丰看了看,随后就将其收好。
见状,司马恒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无极公子果然医术超群,不像朕这太医院里的御医们,全都是白拿俸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太医院里的太医自然是极好的,无极不敢承此夸奖。”谦虚的说完这句话,诸葛无极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事,紧接着就补充道,“陛下,这消渴丸乃是数百种草药提炼,极为珍贵,一次只能做这小小的几颗,况且随着您的身体变化,这草药的选材也是不同的。”
诸葛无极这话将司马恒丰说得一愣,转瞬他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继而便笑眯眯地说道,“公子请放心,此番若是真的病症能够被治好,那么无论公子有何请求,真都会答应的。”
听见他这么说,诸葛无极勾起唇角,俯身拱手道,“陛下说笑了,无极并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
直起身来看了看一旁的尔雅,他幽幽开口说话了,“这逍遥丸虽是在下写的方子,但是提炼的人却是我的婢女尔雅,这些年她跟着在下,倒是也学到了积分精髓。无极住在洛都城偏远的地方,若陛下有何突发症状,无极恐不能及时赶到,此番,在下便将尔雅留下伺候陛下,以备不时之需,还望陛下恩准。”
诸葛无极这话就是摆明了有弦外之音的。他让尔雅留下来给皇帝看病是假,而要将她献给这个年逾六十的老皇帝做妃子才是真。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尔雅紧紧地咬着嘴唇,脸色瞬间惨白一片。
“瞧瞧,尔雅这都要谢过陛下了,陛下若是不应允,怕是会辜负了美人的一片真心啊。”
这司马恒丰年轻时本就是个酒色之徒,早些年更是风流不羁,他常常说司马潇最像年轻时候的他,似乎指的也是这方面。不过后来的他做了皇帝,终究是要有所收敛的,因此他这后宫虽然不缺少美人,但是那些也都变成了他平衡各种利益关系的棋子。
不过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不好,他似乎更想要证明自己是“可以”的,因此常常去那些年轻妃子的宫里,感受着年轻的躯体臣服在自己身下的快感。
如今,司马恒丰见到诸葛无极主动献出美人,他又怎么会拒绝呢?
眯着眼睛笑了笑,他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尔雅,挑着眉开口了,“无极公子果然细心,既如此,那朕便准了。”
“多谢陛下。”弯腰揖手,诸葛无极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
……
诸葛无极走的时候,尔雅出来送他了。
今日这一别,从今以后她便成了这皇宫里的女人,想要再见诸葛无极,怕是不能了。
刚刚听到诸葛无极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的脑袋已然是懵了,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诸葛无极已经准备离开了。
她瞬间慌了神,连磕了三个头请求司马恒丰准她出去送诸葛无极一程,因而她这才有了跟诸葛无极最后单独相处的机会。
跟着诸葛无极这些年,她早该知道他的心狠手辣的。
这是她做错事情的惩罚,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惩罚,竟然会赔进自己的一生。
眼眶里浸满了泪水,尔雅跟在诸葛无极背后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挺拔修长的背影,眼泪终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