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珍珍去见孟虎那一天,洛都城又开始下起了小雪,像是在为他们这场分别演出序幕。
顾珍珍早上醒的很早,又或许她一整夜未睡。
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上妆,她看着镜子里的云鬓花颜金步摇,竟然一时失了神。
她今年才二十四岁,可这些年在那烟柳之地度过,让她这颗心好像已经渐渐苍老了。
身处那样风尘中的女子,就是吃身体和青春这一碗饭的,她原以为孟虎会是她一生的归宿,但是她直到现在才发现,昨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繁花美梦,只是她沉溺在那场梦中不愿醒来罢了。
离开王府的时候,秦艽让初五和天权跟着顾珍珍,顾珍珍没有拒绝,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秦艽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如此关心她的人了,她不能拒绝这番好意。
她与孟虎约定的地方在城外一处偏远的林子里,顾珍珍从早上开始走,到了地方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下车后她将初五和天权留在了外面,打算自己一个人进去,天权原本打算跟着的,但是看着她那张坚持的面孔,却又一时说不出来话。
就这样,顾珍珍自己慢悠悠地走进了树林。
树林里有一条开辟好的小路,小雪给这条小路穿上了一层雪白的外衣,而这条小路上,还印上了一串男人深浅不一的鞋印。
她知道肯定是他,因为他对于约会一向如此。
不管是跟任何人的见面,他都会来的比另外那个人早,他宁可自己多等一会儿,也不愿意让别人等他。
她还记得自己那年与孟虎见面,他就是这样早早的来了。
那天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手里拿着一把雨伞却并未打开,而那把雨伞,正是她昨日借给他的那把。
她当时就在想,这个人真的是呆极了,手里拿着伞,却偏偏要在头上淋着雨。
所以她当时提着自己的粉红色襦裙,加快脚步,笑着就走了上去。
“雨这样大,你为何不打伞?”
“姑娘答应昨日借我,并未说今日再借。”
顾珍珍当时一下就笑出了声,而那时的孟虎就那样陷进了她唇边干净的笑容里。
慢慢收回思绪,顾珍珍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将自己的鞋印在了孟虎踩出的脚印里。
男人步子很大,她提着裙子一跳一跳的感觉,又像是看到了花季时期的自己。
不知不觉中,她踏着这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就来到了树林深处的一间小木屋。
站在木屋门前,她几次三番想伸手敲响这间屋的门,但是却一次又一次的将手收了回来。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
老旧积雪的小木屋,咯吱咯吱的声响,扑簌落下的无声雪花,还有两两相望意味深长的双眼。
一个窘然歉疚,一个悲凉痴然。
一瞬间的交错,下意识的移开,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底是回不去了。
顾珍珍摘下了头上的风帽,又掸了掸肩上的落雪,这才走进了生着火盆的木屋。
门外小雪纷纷扬扬,而屋内炭火正旺。
孟虎拿起软垫放在炭火盆前跟示意顾珍珍坐下,顾珍珍垂眸看了一眼低声道了句谢,孟虎没有来得及收回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后也就转过身去在她对面坐好。
炭火盆上此时正煮着一壶清茶,发出咕噜咕噜声音,顾珍珍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了捏,她抬起头,发现孟虎也刚好在瞧她。
“你……”
“你……”
“你先说吧……”
“你先说吧……”
两个人虽然分别近两年的时光,但是那些曾经相处的默契还是存在的,眼神交的汇或许仅有那短短的一瞬间,但是却已经能够看出对方的几分心思。
这是孟虎走后第一次见顾珍珍,可是却并不是顾珍珍这一年多的时光里第一次见孟虎。
在无数个思念他的夜晚,她的梦中常常会有这个男人的身影,他的笑容是暖的,他的拥抱是暖的,甚至她能够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梦中的他是柔情的,做梦的她是欢愉的,她多希望梦里一切都不会消失,因为天亮以后,睁开眼睛,周围又只剩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如今这个男人就坐在她面前,他穿着深蓝色的弹花锻衣,花纹绣的极为工整,腰间的缎带上镶嵌着成色极佳的翠玉。他那原本记忆中有些凌乱的头发,也已经梳好了平平整整的发髻,用银簪别好了造型精巧发冠。
若说他还有哪里没有变的,就是那双如猛虎一般的锐利眼神,而做了将军之后,他这眼神似乎更胜以往几分。
勾起唇角来笑了笑,顾珍珍拢了拢自己鬓角的碎发,率先开口了,“许久未见,将军似是比以前更多了几分英武。”
顾珍珍这一句“将军”,生生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划分的干干净净,也让对面的孟虎身体为之一震。
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他没有说话,而是将炭火盆上煮好的茶水端起来给顾珍珍倒上了一杯,伴随着倒水时的响动,他这才开口,“珍珍……你也比以前更美了。”
伸手摸了摸自己这张脸,顾珍珍勾起唇角笑了笑,开口道,“终究还是老了。”
孟虎听见她这样说,回应道,“你才二十四岁,何出此言?”
顾珍珍看着孟虎和当年一样固执的脸,没有开口说话,像是透过他看着记忆中的英武儿郎。
过了好久,她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是怎么相遇的吗?”
孟虎心里一紧,瞳孔下意识的缩了一缩。
他怎么会忘记呢?
那也是他年轻时第一次觉得,原来女子可以这般好看。
他记得那段时间卢亭县阴雨连绵,整日雨水不断,忽而一日天气放晴,他便从家里出门准备去县城里买酒喝。可是谁知,天公不作美,刚刚晴朗了一会儿的天空,又突然下起了雨。
当时街上的人都在猫着腰,挡着头顶的雨水飞快地往家跑,他也一样,交了钱,提着酒就要往家里赶。
谁知,半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竟然溅了他一身水。
孟虎年轻的时候并不像如今这样懂得凡事忍让三分,衣服被打湿,他直接就黑了脸,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去追那辆马车。
正在这时,一把雨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也遮去了他的一身戾气。
那年的顾珍珍眉间眼底均是柔和,她略显吃力的高举着那把印着水墨画的油纸伞,开口问他,“你可知道,那是何人的马车?”
孟虎原本就被这“美人撑伞”的一幕弄的有些头晕,如今这美人开口了,他更是懵了,只是本能的摇了摇头,样子看上去愣愣的。
抿唇叹气,顾珍珍开口道,“那是县太爷家的马车,你也敢上前去追?”
孟虎当时满脑子都被顾珍珍的笑容占据了,一时间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顾珍珍已经和她的婢女同撑一伞,而他手里握着的,竟是她刚刚举着的那把。
顾珍珍见他没有说话,转身就要走了。
这个时候,孟虎回过神儿来了,见她要走,连忙走上前去叫住了她。
“姑娘……”
被孟虎这么一叫,顾珍珍原本抬起的脚步又放了下来,她就那么看着他,似乎好奇他要说些什么。
孟虎见她停下,松了口气,张了张嘴,他原本想问她的姓名,但是第一次见就询问姑娘的芳名未免有些唐突,所以话在肚子里转了转,他转而问道,“姑娘,这伞……我该怎样还给你?”
瞧着他那副憨憨样子,顾珍珍原本想说,别还了,但是话到唇边又开不了口,只是说道,“明日午时,青梅巷见。”
后来,就是第二次的见面了,两个情窦初开的男女在借伞还伞这种你来我往之间,竟也生出了暧昧情愫。
那时的顾珍珍已经是卢亭县颇有名气的花魁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特别是她那一手酿酒的技艺更是堪称一绝,这县城里稍微有钱有势的富人,都不惜一掷千金,为求顾珍珍作陪。
顾珍珍是当时的醉红楼的老鸨顾柳烟的养女,顾柳烟哪时身患恶疾,不久于人世,临死之前,她将醉红楼托付给顾珍珍,并告诫她切勿听信男人的花言巧语。
当时顾珍珍点头应下,随后她也没有辜负顾柳烟的所托,将醉红楼经营得蒸蒸日上。
可是若是真的说起来,她心里对顾柳烟唯一的愧疚就是,她没有听顾柳烟的嘱托,而是毅然决然的跟孟虎在一起了。
孟虎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可是那时年少,谁不轻狂?他当时觉得爱了就是爱了,所以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也不惧任何流言蜚语。
可是如果他那时就已经是这皇城禁卫军的大将军,他还会像当初一样选择顾珍珍吗?
他不确定。
正如他现在看着面前眉眼依旧温和的人,翻遍了内心,却也找不出半点当年相爱过的影子了。
孟虎将思绪收了回来,看着眼前的女子,他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是那些他昨晚在心里打好的腹稿,现在却统统用不上了。
因为这样无情伤害她的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似乎都是多余。
见孟虎犹犹豫豫半天没说话,顾珍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笑着开口了,“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顾珍珍其实是知道他的婚期的,可是她好像还是想从这个男人口中再听一遍,然后让自己的心死的更彻底一点。
孟虎听见她如此问,却没有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尴尬地从唇角扯出了一抹别扭的微笑,他问道,“你什么时候来了这洛都?三妹竟然没有告诉我。”
“是我让她不要告诉你的。”顾珍珍冷静地对上了他的眼睛,缓缓开口说道,“我原本是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
孟虎听见她这样说,心里狠狠地痛了一痛,但到底是个大男人,他并没有将情绪过多的表达出来。
“那你……”
“我此番前来,是来告别的。”
顾珍珍说这句话时,就好像是朋友之间聊天那样平淡无奇,但是那言语中包含的巨大悲伤,却只有她才能深刻感知。
哀,莫大过心死。
如今心已死,何谈往日情?
昨日的一切,终究是黄粱一梦,过眼云烟。
孟虎见顾珍珍直接挑明了这件事,心中一凛,沉默了好半晌,这才攥着拳头开口了,“珍珍,是我孟虎对不住你了!”
轻笑一声,顾珍珍看着那孟虎那张黝黑中不乏英俊的脸,笑了笑,开口道,“孟虎,这话艽儿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再说一遍,也很是没有意思,我更想听你说的,是你心中的真实想法。”
孟虎知道顾珍珍是想听他解释为何要抛弃她,或许放在曾经,他可以说出儿女情长最是羁绊这种话,但是此时此刻,面对着顾珍珍那张消瘦的脸,他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见他半天不说话,顾珍珍幽幽叹了口气,自顾自的说起来了,“你不想说,那我来替你说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顾珍珍自认比不上吏部尚书的女儿,跟不能助你平步青云,所以今时今日,我认了。”
“孟虎,从今以后,无论你是高官厚禄还是街头露宿,你我二人,如同陌路。”
原本顾珍珍今日来是想让孟虎给她一个解释的,可是如今看来,什么解释都已经变得没有必要了。
一个男人,他不爱你了就是不爱你了,你若真的想要什么解释,那也只是一番无奈之下的虚伪言论,终是伤人伤己。
将风帽扣在头上,她正要拉开这扇门出去,可是身后的孟虎却又开口叫住了她。
“珍珍。”
这样亲昵的声音一如当年,可是如今听在顾珍珍耳里,却像是对过去那些年最大的嘲讽。
缓缓转过身,她问道,“孟将军还有何事?”
孟虎稳定身形定睛看了她半晌,这才慢悠悠的从一旁拿起了一个包裹,交给了顾珍珍。
接过那熟悉的包裹,顾珍珍的心似乎正在一点一点的冰冻,如同这一扇门外的茫茫雪色,寒冷,萧瑟。
“这是你上回托三妹给我捎的衣裳,里面还有我这些年欠你的酒钱。”
那些年为了追求顾珍珍,孟虎没少去醉红楼喝酒,每一次都选择一个可以看见顾珍珍身影的角落,那时他口袋里也没有几个钱,但是却终日在那醉红楼吃酒,最后他付不起银子,管事儿的又打不过他,只好找来顾珍珍,每每这个时候,就是他距离顾珍珍最近的时刻。
顾珍珍知道他每日都来,也知道他一直在关注自己,更知道他付不起银子,所以那时他在醉红楼喝酒,她向来是一文不收。
如今他要将这银子都还给她了,就是要同她断的干净吧?
默默地收起包袱,她没有说银两的事情,因为她不想让他们之间过去的那段美好都染上铜臭味。
打开包袱,她摸了摸最上面那件衣衫的精致花纹,低头笑道,“我手不巧,这件衣裳,倒是配不上将军此时的身份了。”
孟虎见她如此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将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开口道,“珍珍,你别这么说,是我,是我孟虎不配得到你这样的对待!”
看着孟虎急红了的一张脸,顾珍珍眯了眯眼,缓缓转过身去,拉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外的冷风向她扑面袭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心里不知为何却平静异常。
身后的男人虽离她只有几步之遥,但是却像是与她隔了千山万水。
拢了拢自己的披风,她开口道,“配与不配,都不重要了。”
“孟虎,你我从今,情断义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