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青衣女子款款自殿外而近,她双手交叠在胸前,三千乌丝仅用一根乳白色的玉簪束缚,松松垮垮,恣意而慵懒。
她一泓清目潋滟,柳眉绰约,双手交叠在胸前,姿态雍容万千,端的是天生贵主的楚楚风情,顾盼之际颇有几分活色生香的妩媚。
一众嫔妃皆是从座位上站直了身体,自成恭敬淑媛的姿势,恭候女子的到来。
她们就这样看着谢绾一步步走来,女子走得极慢,一步步走得却是极有分量,她稍稍抬起下巴,带着温雅的笑意,仿佛所有的锋芒都藏在那一抹笑意上。
竟是叫人觉得,她不是来祝贺的,而是来果断杀伐,夺人性命。
端妃呼吸一窒,只觉得心头闷闷地痛,她兀自从座位上起来,险些身影不稳栽倒在地上,她长长的指甲划过案上,嘎嘎作响。
不知她心中究竟是愤恨还是惊惧。
谢绾踏进了殿内,漫不经心地环视了一周花枝招展的妃子们,勾了勾唇,目光如水波般荡漾起涟漪,清清浅浅,仅是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端妃有孕,自是成为了靶子,但也是得圣宠的“踏脚石”。这深宫中,终究无人是愚蠢的啊。
“见过长公主——”
一干嫔妃微微屈膝,朝着谢绾恭敬道,声音轻灵悦耳,在炎炎夏日中有别样的清凉滋味。
谢绾微微颔首,笑道:“不必多礼。”
“谢长公主……”
端妃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的腰起来,好不谨慎的模样。
谢绾仿佛这才看到端妃一般,一泓清目似清凌凌的利刃逼向端妃,单侧唇瓣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是份量十足:“端妃有孕在身,就不必行礼了。”
端妃简直是恨得心头都要滴血,只觉得胸中一股郁气涌上了喉咙,却是咽不下,吐不得。
谢绾恐是故意来折辱她的,谢绾心如蛇蝎,巴不得叫她伤了身体,如今竟是在惺惺作态假慈悲。
便听眼前的女子轻笑道:“若是端妃伤了身体,本宫也难辞其咎。”
她狠狠一咬牙,几乎是尝到血腥味才能罢休。她强自勾起一抹似江南流水潺潺的温柔笑意,道:“臣妾谢过长公主恩典。”
谢绾清浅一笑,眉梢自带妖治,像是落在雪地的淡梅,虽是孤傲,却分外吸引人。
她望着端妃的肚子,若有所思,那清目分明就是含笑,却是叫人毛骨悚然。
端妃脸庞因心脏的痉挛而变得惨白,遮掩得极好的面容似乎有些萎靡起来,像是一个被抽走灵气的傀儡,瘆人得紧。
她后退了半步,护着自己的肚子僵硬笑道:“长公主?”
谢绾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声音如桃花酒一般清越媚人:“近年来,皇宫鲜少有喜讯传来。今日端妃有孕,本宫心知好奇,沾沾端妃的喜气。端妃可否介怀?”
女子淡色唇瓣一张一合,逆光恰好从远方斑驳而来,疏影陆离。恍然间,满天的日光乍然变成朵朵飘零的血色花骨儿,在空中飞舞。
而女子恰恰立在其中,似艳骨骷髅,灼灼其华。她从地狱中爬出来,含着极致的咒怨,肆意挥霍,只为杀人而生。
是的,不是喜气,而是鬼气。
端妃嘴角一扭曲,眼中含着一股被追捕的恐惧神气。很快又竭力恢复成原状,无奈实在太过惊惧,只能干巴巴笑了一声:“长公主严重了,臣妾惶恐。”
谢绾稍稍挑眉,沉默了半晌。
她抬起了素手,拂过了淡色唇瓣,点染了血色,轻微的一个动作,似含无限的杀机。
端妃心里一凛,更加警惕地望着谢绾,双手护在自己的肚子上。
显然,她在防范着谢绾。
谢绾似没有察觉到端妃的动作,只径直问道:“端妃这是几个月的身孕了?”
端妃几乎是在一瞬间,猛地抬起头望着谢绾的脸庞,似要从平静无澜的笑意看个透。
她手心捏了一把汗,谢绾,她是知道了什么?
谢绾目光也不躲不闪,她居高临下地望着端妃,清目窥探不清任何情绪波动,心里却尽是嗜血的恶趣味。
猫捉老鼠的游戏向来有趣,且让端妃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一段时日,就算是身居荣宠,也不得安生。届时,再将之狠狠践踏在泥地,那样——
是多么畅快淋漓啊。
端妃讷讷道:“三个月。”
谢绾轻轻一笑,拂开了一地的桃花。
她意味深长道:“哦三个月啊。”话到此戛然而止,好叫众人无限遐想。
端妃心中又惊又怒,胸口闷痛更甚,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神色出现一瞬间的阴暗,转眼即逝:“回长公主的话,正是三个月”
谢绾将其瞧在眼里,微笑,素手有意无意地蜷缩,又伸展。
而其余的一众嫔妃看着谢绾与端妃之间的机锋,噤若寒蝉,只作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被殃及池鱼。
心里着实在纳闷,宫中人人皆知,长公主手段高明,一出手就置人于死地,但她们终归知道,长公主向来自负跋扈,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
而端妃是个与人为善的,为何长公主要这般……
一众嫔妃目光瞥向了端妃的肚子,又恍然大悟了起来,就算大皇子无力争夺那个位置,多了一个龙种来分宠,长公主。
她们满心满眼都是幸灾乐祸,
谢绾转过身,向着南笙招手:“南笙,将云丝绸缎呈上来。”
“是,公主。”伴随着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只见南笙捧着几匹绸缎上前,脚步沉稳带风,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一干嫔妃心里微动,向来知道长公主身边有两个习武的婢女,只是许久不见另一个奴婢北歌。
在众人实际,南笙已将云丝绸缎呈到端妃面前,姿态恭敬,丝毫叫人挑不出错处:“端妃娘娘。”
又是惹得众人感叹,长公主心思深沉,就连身边的宫女也是极为出色,下一刻,便将视线落在南笙一处。
绸缎若晴霞色照潭底,殿外飘来长风,未散,似有微雨新洗的气味在蔓延。云丝清凉,流露着氤氤氲氲、温温婉婉的江南水乡意味。
这绸缎是绝佳的上品,但也是挑选得极为用心,任凭都知道,端妃自带着温婉水乡的轻灵,送之予她再合适不过。
可越是用心,端妃心中就越是警铃大作,她打量了谢绾许久,这才向着惊蛰道:“惊蛰,将长公主赐下的绸缎放好。”
惊蛰当即应是,低眉顺眼地走过来,接过来绸缎,倏忽,端妃咳嗽了一声,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正对着端妃
谢绾将端妃主仆两人的暗涌尽收眼底,也不点破。
惊蛰便将绸缎放置外殿一处精致的案上,还用轻纱遮掩,看似敬重,实则离得端妃远远的。隐隐地,还有似十分厌弃的嫌疑。
端妃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向着谢绾诚恳道谢:“臣妾甚为长公主的美意,不胜惶恐。”
谢绾摆了摆手,温雅回以一笑:“端妃现在可是皇宫的大功臣,自是当得的。”
她顿了顿,笑意更深:“当下端妃娘娘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延下龙种,不必多想。”
这话说得极为漂亮,既捧了端妃上云彩,也拉尽了其他人的妒忌。
果不其然,一干嫔妃脸色发白,继而发青,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利箭一般,飞射向端妃的肚子,恨不得将之咬个粉碎。
端妃悚然一惊,为母者向来最是在意孩子,她几乎是后怕地躲闪,瑟瑟发抖。
而始作俑者谢绾,却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娉娉婷婷地走向座位上,落座,双手交叠在膝盖前,动作流畅如水,煞是好看。
她余光看向端妃,道:“端妃,落座罢。”
端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气极了谢绾高高在上的姿态,也厌恶透了谢绾的虚伪。
她声音稍显气急败坏:“来人,看茶。”
话音一落,便见得几个宫女上前,捧着羊脂茶盏到各宫各院的嫔妃斟茶。
千娇百媚的娇花们优雅地品着香茗,衣袖掩面,美不胜收。
经此方才似有却无的交锋,延喜宫尚且还能维系其乐融融的假象完全变了样,一干人等弥漫着硝烟,竟是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仿佛空气都要凝固了一般。
端妃不可谓不是恨得心头淤积了一大滩黑血,虽说她本意不想那么快放出她怀有的消息,但为谢绾所迫,她改变了计划,终究是让她扬眉吐气了。
她享受着皇上的恩宠,享受着嫔妃的阿谀奉承与艳羡,她骨子里就是野心勃勃的人,就算表面再不显露山水,心里也是带着权势的极致渴望。
但,又是谢绾,将一切都毁掉了。端妃闭上了眼睛,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她心知自己不能动怒,不能中谢绾的毒计。
待她睁开眼睛时,正对着谢绾若有若无的笑靥,一股怒火直上脑门,她竖起眉毛,用洁白的牙齿咬住薄嘴唇,过了一会,紧绷的面色才缓和下来,嘴唇上印着一排齐崭崭的齿痕。
谢绾满意地看到端妃惶恐不安的反应,她嫣然一笑,唇畔堆砌着重重叠叠的花骨儿,忽如一夜春风来,朵朵绽放。
敛尽了世间万千繁华,也摄了尘俗之人的魂。
总算知道谢绾今日为何而来,谢绾不过心心念念就是让她怒火攻心,祸及她腹中的胎儿。
自以为领略到了谢绾的毒计,端妃不怒反笑,紧绷的身体霎时放松了不少。
殊不知,谢绾哪里会这样轻易放过她,从来的目的都是,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圣旨到——”
太监一道长长的吆喝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众人的神色大变,嫉恨写满了她们姣好的面容,皇宫久久没有传来喜讯,端妃的位分恐是会再升一升啊。
虽说如此,但圣旨难为啊。
端妃也是预料到这茬,面上带了些许急切的喜意,霍地一声再次从座位站起来。
谢绾流光一转,目光幽深得像是枯井似的,直把人吞噬。
殿外,有一个阴柔的太监捧着明黄的圣旨踏进来,身后跟着两排妙曼的宫女,两列太监。
为首的太监咳了一声,众人齐刷刷跪在地上,端妃正要下跪,却听他阴柔的脸上满是巴结的笑意,谄媚道:“端妃娘娘,皇上吩咐过了,娘娘有孕在身,不必下跪。皇上下朝自会来延喜宫看望娘娘。”
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像是冷飕飕的刀子一般划过端妃的身体,若是目光能杀人,她早已死上了千万遍。
端妃听了太监的话,也不骄也不燥,只温和笑道:“劳烦公公了。”
太监自是笑得更欢,连连点头:“娘娘言重了。”
待端妃站稳了身体,他讨好地向她一笑,这才清了清嗓子,打开了明黄的圣旨,声音拖得长长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端妃成玉儿,柔嘉淑顺,风姿雅悦,端庄淑睿,克令克柔,安贞叶吉,雍和粹纯。着即册封为端贵妃,钦此!”
“赏贵妃六铜金马,赐紫羽扇一把,白玉晶石步摇一支,流烟云影簪一根,沧海明珠一双,金银珠宝十箱……”
随着太监宣读圣旨的间隙,宫女们捧着散发着晶莹剔透的玉盘上前,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首饰,熠熠发亮,甚为夺目。
其后,太监抬着装着数不胜数的奇珍异宝的箱子,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额际冒起了冷汗,步伐不稳,可见其恩宠是多隆重。
饶是端妃心里早有预料,但也是被这惊天的富贵迷了眼,她脸庞满是喜不自胜,眼睛像是发亮一般,直勾勾地望着那些宝石,好不畅快。
却没发现一众妃子越来越阴狠的目光,古人诚不打诳语,通天的富贵向来是福祸相依,可让人失了理智,也招来横祸。
谢绾目光微微一黯,与众人妒忌端妃的小家子气不同,思及此至深处。她的父皇昏庸无道,但架不住锦和朝有不少能者朝臣纵横,也算是繁荣昌盛。只是啊,皇室一族群狼环饲,任谁也想分一杯羹,岌岌可危。
她倨傲地抬起头,即便是威严收敛得丝毫不显,也带着惊魄人心的力量。既如此,父皇莫要怪绾绾弑父篡位了,皇位向来都是能者居之的。
待她回过神来,太监的圣旨已经宣读毕了,便听一众嫔妃娇媚的声音响起:“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捧着圣旨上前,看着宫人将皇上赏赐的珍宝一一安放好,这才朝着端妃道:“恭喜端妃娘娘。”
说罢,自知说错了话,忙忙赔罪:“看奴才这记性,贵妃娘娘恕罪。”
端贵妃心里虽说膈应,但面上丝毫没有表现恼怒的征兆:“罢了。”尽管如此,但也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盛气凌人。
谢绾在南笙的搀扶下站直了身体,她理了理衣襟,姿态万千,心里笑道:果然是今非昔比,向来最是温和的老好人也摆了架子。
只是不知道一旦事情败露后,所有恩宠化为灰烬,就连端贵妃也难逃一死,会不会想到她也有从云端掉落泥地的凄惨下场。
太监恭敬地呈上明黄色的圣旨:“贵妃娘娘。”
端贵妃软若无骨的手微微颤抖,接过圣旨会心一笑,很快又收敛了。
太监又招来了一个小太监,捧上贵妃印到端贵妃面前,道:“贵妃娘娘,这……”
未到太监的话说全,端贵妃便一把接过贵妃印,若说方才她方才只是有些激动,现在已是按耐不住汹涌的情绪。
她自十五岁进宫,长袖善舞,使尽手段,算是遮掩耳目般得了皇上不一样的青睐,花了三年的时间爬上了妃位。而后的十余载,一直屈在此。
今天终于晋封贵妃,她怎么能不心生欢喜,怎么能激动不已。
端贵妃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竭力让自己欢喜的声音平歇:“公公辛苦了,惊蛰送公公离去。”
这又是惹得众人好一记妒忌的目光,反之太监却是受宠若惊,要知道,眼前的贵妃娘娘怀有龙种,皇上极为重视。
这巴结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奴才告退,恭送娘娘早日诞下麟儿。”
这话说得正中端贵妃下怀,她稍稍颔首,朝着惊蛰使了一个眼色。
惊蛰会意,捏了一把衣袖中的银两,送着太监离去。
终于,曼妙的宫女与宣旨的太监缓缓离去,一刹那,偌大的宫殿竟是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半晌,这才有人面带真挚笑意道:“恭喜端贵妃。”
紧接着,又有稀稀落落的祝贺声响起,顷刻间热闹起来。
“贵妃娘娘当真是好福气,臣妾好生艳羡。”
“依着臣妾看来,贵妃娘娘这肚子尖尖的,想必也是皇子。”
……
皇宫百相,人心多变,方才姑且还是一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模样,下一刻就能姐妹相称,这其中风云诡异,恐怕只有个中人才能感受。
可那如何,在深宫中,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披着和善的面具,心里却是谋算着毒计,斗个你死我活。
也许,一坨黄土掩森森白骨,这才是许多人的最终命运。
谢绾静立在一旁,笑得无比动人,如湖光山色中最摇曳绚烂的一抹烟霞,极尽天下美色。
似乎,真的甚为端贵妃高兴一般。
端贵妃也察觉到谢绾直泠泠的目光,不知是突获无限圣宠太过的缘故,还是说实在是气极了谢绾的作态。
她径直越过一干嫔妃,走到谢绾面前,担忧道:“长公主,说来臣妾也许久不曾见过皇后娘娘。不知皇后娘娘从清心庙回来后,在皇宫住得可习惯。”
话语惊人,满堂不敢出声,只屏息凝神。
她们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地望着端贵妃,像是看着傻子一般,任凭谁都知道皇后“风光”离京实有隐情,无人敢其霉头。
现在,端贵妃得了圣宠……还是说,她也妄想与长公主争锋。可她们谁也不知道,谢绾连锦和帝也不惧,怎么会容得小小妃子的挑衅。
终于忍不住了么?
终于要狗急跳墙了么?
谢绾目光陡然一厉,像是索命的恶鬼一般,堪堪将人的魂魄勾走。
她向前了一步,语气轻飘飘,似从无边地狱荡漾上来:“端贵妃娘娘,当真不知?”
端贵妃吓得往后退了两三步,脸上先变得青白,随后又涨得极度的徘红。
结结巴巴道:“臣,臣妾不知……”
谢绾唇畔带笑,含娇含俏含妖,水雾萦绕地,像是夜色中绽放的昙花,故作清高,又在迫不及待地勾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