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嗖嗖依旧在翻卷着,树叶沙沙作响。
终究,是夜深。月色清冽,凉如水,从浓黑如墨的天际铺洒下来,流连了一地的微光。
沈侯府笼罩在这无边无际的凉夜中,红墙朱门,庭院深深。若是敛去人心算计的汹涌,那该是何等的寂寥与沧桑。
沈妙在深夜中咯咯一笑,收回了落在皇宫的视线,慢慢地拢着手,有意无意地蜷缩。恍然间,她明媚的脸庞迅速地枯黄了一下,顷刻又润了色,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分明就是二十余岁的女子,她的声音却沙哑似老妪,难听而刺耳:“皇上,臣妾就要入宫了。”
说罢,转身隐入黑暗中。
那是夜,无声无息,故而更是落寞,故而更是叫人头脑清醒。
京城掀起的风浪渐渐浮现在眼前,在这黑漆漆的夜色中抨击人心,一下,再一下,像是战鼓擂一般,整齐划一。
有人焦灼难耐,有人恨意滔天,还有人暗自窃喜,但,任凭谁也逃不出这权谋算计的枷锁,只能被束缚其中,直至死才能罢休。
……
皇宫是京城中最为恢宏的“府邸”,座座大殿华贵不凡,其内柱都是由多根玉色的巨柱支撑着,每个柱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分外壮观。
屋檐上凤凰展翅欲飞,彩灯精致贵气,映衬得深宫的琉璃瓦熠熠发亮,无一不在彰显着这神秘而惊人的皇权。
在这皇宫中,白日里安乐公主大闹一场,搅得宫中人仰马翻,听闻她醒过来更是哭得声嘶力竭,拼命地叫嚣打骂,三皇子亦是怒火滔天,宫殿中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不能砸的东西也毁坏了。宫殿奴才害怕极了,生怕被殃及池鱼。
入夜了,终于平静了。但,又平静得有些诡异,他们像是被魔鬼抽走了灵魂,成了傀儡,任凭摆布。
由始至终,皇上仍是没有露面,宫中众人大吃一惊,锦和帝向来温和贤明,昔日就算是恨透了沈贵妃,也留了几分情面,沈侯府安然无恙。可如今安乐公主苦苦哀求,竟也不能得皇上一句话。
看来,安乐公主算是彻底废了。
夜很深。
宫中静谧无声,侍卫面无表情地持着冰冷的长矛笔直伫立,像是地狱间的鬼差,煞气逼人。乍一看,在这空荡荡的宫殿中,甚是吓人。
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有不知是何处宫殿的奴才打着灯在廊道上穿越,只见他太监服上隆起了一大包,目光鬼祟,仿佛是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他扭过头望着一眼那一处的侍卫,迅速回过头欲要拔腿就跑。
铮然一声,但见太监眼前站立着几个侍卫,高举熠熠发亮的长矛,直指他的鼻尖。
他吓得腿脚一软,把嘴张得像箱子口那么大,一下子就愣住了,接着他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
身体拼命地向后仰,陡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大,大人……”
果然是做贼心虚,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这种种姿态,实在惹人怀疑。
几个侍卫晃动了几下长矛,险些划破太监的肌肤,声音冷漠得像是寒冰一般,直叫人彻骨发凉:“你是哪个宫的人?”
太监双眼发直,怔怔地望着那散发着寒光的利器,只觉得脊骨冒起了一股又一股的冷汗,湿透了他的裳衣,紧紧贴在他的肌肤上,难受极了。
但这股难受怎么也比不上心中的害怕,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奴,奴才是延喜宫当,当差的……”
几个侍卫在听到延喜宫这字眼的时候,眼睛有意味不明的幽光一闪而逝,很快,他们面色仍是丝毫没有情绪波动,很是吓人:“你半夜不在延喜宫当差,这是在做甚!”
声音如坚冰,划破人的胸膛。
太监身体一僵,脸色因心脏的痉挛而变得惨白,支支吾吾许久,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侍卫们漠然注视了太监良久,最终目光落在他不寻常的肚子上,犀利无比。
太监一惊,忙不迭捂住自己的肚子,额际流淌着冷汗,滴答,滴答,顺着他阴柔的脸庞划过。
半晌,他这才道:“奴才今日吃坏了东西,肚子闹得不舒服,这才出来溜达溜达……”
这话当真是说得无比牵强,若真是肚子不舒服,怎么会隆起一大块。
几个侍卫直泠泠地望着太监,手中的长矛依旧指着他的鼻尖,显然,是不信的。
时间一笔一划地掠过,空气仿佛都要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太监脑袋一片空白,只能张大嘴巴倒吸一口冷气来缓解心中的惊惧,那冷气在胸腔窜动,陡峭炖炖的疼痛在蔓延。这是慌乱至剧烈的疼痛。
良久,这才听到侍卫仿佛是“恩赐”一般的声音:“下去!”
“啊?”太监先是反应不过来,呆愣着一动不动,待他看到侍卫渐冷的目光,一下子惊觉起来,顾不上说话,只捂住圆滚滚的肚子一溜烟地离去。
几个侍卫像是劲松一样直戳戳地立在原地,望着太监惊慌失措的背影,晃动了手中的长矛。
不知是否有兵器映月光的缘故,他们眼中有惊人的光芒一现。
而极少人知道,这一小小的插曲看似毫不起眼,极为容易被人搁浅,可很多坚定的堡垒,都是一点一点地逐渐崩塌的。
无声潜入夜,有一黑色身影一溜烟地沒入了延喜宫。
内阁一隅。
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
端妃疲惫地半倚在榻上,素来温柔似江南水乡的脸庞竟是隐隐地有些憔悴,眼底发青,面上的胭脂掩不住她肌肤的暗黄。
她引以为傲的香肌竟是成了这副鬼模样!更叫人觉得瘆人的是,宫妃亦然注重乌发的保养,而她的头发略显稀疏,整个人像是被吸了精气的妖怪。
内阁香烛摇曳,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甚为美好,可惜,这寝殿中的人人沉默得有些诡异。
林御医俊朗的脸色阴沉,站立在旁侧一言不发,而端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惊蛰更是大气也不敢喘,自从见识到了林御医的狠厉,她心中就对着这一双“野鸳鸯”存着莫名的恐惧感。
“吱呀”一声。
殿外有个形色慌张的小太监匆匆一推开大门,力道大得惊人,突兀了陡峭的安静。
殿内的三人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去,许是他也发现了这样太过放肆,动作一下子放轻了许多,毕恭毕敬地朝着他们走过去。
“娘娘……”
太监低下头行了一个礼,声音阴柔得要溢出水。
端妃眼睛一亮,憔悴的神色稍缓,语气难免带着几分急切的欢喜:“事情办得如何了?”
太监抬起头,方才发现林御医也在,眼睛闪过一丝纳闷,都夜深了,为何还在。
端妃将太监的疑惑神色尽收眼底,她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杀意一现。
片刻,太监一把从怀里掏出一团黑漆漆的物什,一丝丝,一条条,凌乱不堪,乍一看,很是吓人。
惊蛰脸色微变,手心冒起了冷汗。
而端妃却是像是在岸边濒临窒息的鱼儿一般,一下子找到了水源,连连道好:“好好好!小顺子做得好!”
“本宫重重有赏!”
小顺子脸色一喜,听见有奖赏,方才差点被害怕的惊惧霎时消失在九霄云外,他阴柔的眉梢一扬,竟是无端有几分少年郎的朗朗。
说来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若是不进宫为太监,也该是血气方刚的好男儿。
端妃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凝,她如今本是有些“虚弱”,沉着脸很是叫人毛骨悚然。
小顺子全身紧张得像一块石头,他的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贵人不快。
但听端妃不含一丝温度的声音传来:“可否有人发现?”
小顺子身体一僵,心跳得厉害,他讷讷地摇了摇头:“回娘娘的话,没有。”
那几个侍卫虽是拦下了他,但终究是没有发现。
端妃舒了一口气,扬眉一笑,恰好有些许胭脂掉落,露出了枯黄的皮肤,一片惨白中点缀刺眼的浑黄,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她脸上满是赞赏:“小顺子做得好!”
说罢她朝着惊蛰使了一个眼色,惊蛰正正迎上了端妃脱落胭脂的脸庞,心里发怵,忙不迭低下头:“是,娘娘……”
小顺子笑呵呵地递过那一大团黑湫湫的头发给惊蛰,她眸光一闪,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她接过头发,冰冷丝滑的触感在掌心蔓延,像是一条青蛇一般,顿时头皮起了一阵惊栗。
很快,惊蛰匆匆地将一大团头发放在铜镜前的案上,便是拿起了早早备好的糕点,迟疑了片刻。
端妃许是发现了惊蛰的异样,斜斜地瞥了她一眼:“惊蛰。”
惊蛰心头一摄,狠狠一咬牙,捧着糕点快步走了过来。
端妃这才满意地一笑,目光转至小顺子身上,道:“小顺子,这是本宫赏你的糕点。”
糕点晶莹剔透,成色润泽,在盛夏的夜晚中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清凉,光是瞧上一眼,便可知道滋味是如何地好。
“咕噜”一声。
小顺子贪婪地咽下一口水,眼睛发亮,像是一头恶狼。他自小家中贫穷,为了生计,只好忍痛割了自己一刀进宫当起太监。
他哪里见过这样的佳肴,接过玉瓷的时候手也是瑟瑟发抖。
惊蛰悲悯地望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
小顺子连连道谢,激动得脸色红润,声音几乎在颤抖着:“奴才谢娘娘恩典,奴才谢娘娘恩典!”
端妃摆了摆手,望着他的目光冰冷得像是死人一般。
小顺子丝毫不觉,正要将糕点藏在衣袖中回去好好品尝。
却是被端妃一声娇斥制止了:“小顺子,在这里吃完再回去。”
小顺子动作一顿,他抬起头迎着端妃的冰冷目光,不明觉厉。
半晌,他这才拿起糕点放到嘴中,入口即化,美味极了,他神色尽是满足。只感觉,能够吃到此等佳肴,死而无憾了,但,他确是因此而死。
一开始他尚且还能压制大口吞咽的冲动,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像是恶狼抢食一般,拼命地往自己嘴巴塞去。
端妃笑意吟吟地望着小顺子,眼中的杀机极为明显。
惊蛰的表情与端妃截然相反,她脸庞尽是荒凉,她将小顺子每个魇足的神色瞧个真切,心里酸涩不已。
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端妃,被其冷漠杀机吓得一跳,而后,脚底发凉,一股股寒气从地面冒起,团团将她包围,骨子里的血液迅速凝固不动。
不禁眼中发红,难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沧桑感。所谓奴才,不过是主子们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得死的一条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顺子终于把糕点吃尽,末了还食髓知味地舔了舔舌头,似在回味。
他一抬起头,发现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脸色通红,挠了挠自己的头,甚是不好意思。
惊蛰心中更是酸涩,别过头不忍再看。
端妃见小顺子将她精心准备的糕点吃下,也厌恶透了他的小家子气。
她声音不耐,挥了挥手:“下去吧。”
小顺子也依旧乐呵呵,虎头虎脑,笑得很是机灵,正准备下去。
却发现手中还拿着玉瓷,为难地举起了它:“娘娘,这……”
端妃眉毛一抖,明显是有些怒气,沉吟了半晌,这才道:“都下去吧。”
小顺子喜逐颜开,小心翼翼地捧着瓷器,好似是什么绝世珍宝一般,然不过,他只是想将这沾有糕点香味儿的玉盘舔个遍而已。
他点头哈腰:“谢娘娘,奴才告退。”
屈膝弯腰了许久,才未得到端妃的颔首,小顺子讪讪地僵持在原地,脸色有些发白,险些栽倒在地上。
一直沉默不语的林御医眸光一动,声音低哑:“下去吧。”
几乎是在一瞬间,端妃眼梢移向了林御医,目光不明。
小顺子当即如获大赦,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便是退后,隐隐地,背影十分雀跃。
惊蛰目送着小顺子离去,不经意间滑落了一滴泪水,簌簌而下,在脸颊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端妃狠狠一攥被褥,长长的指甲几乎是嵌入了其中,终究,还是负气地别过头,正好见着了惊蛰通红的眼眶。
她眼眸惊慌转眼即逝,朝着惊蛰问道:“惊蛰,这是怎么了?”
惊蛰脸上的皮肤飞快收缩着,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回娘娘的话,奴婢无事。”
端妃温柔一笑,似乎还是从来的模样,她朝着惊蛰招了招手:“惊蛰,过来本宫这。”
惊蛰眼里含着一丝被追捕的恐惧神气,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了,定了定神便恭敬地朝着端妃走去。
可就是被端妃捕捉到了,她脸上的笑意更加温和:“来,惊蛰。”
待惊蛰走近,她就一把搭过惊蛰的手:“惊蛰,这是发生了何事?”
惊蛰触及端妃冰凉的手,浑身僵硬,久久不能松弛。
端妃自是发现了惊蛰的紧张,或是害怕,她眼神阴狠,道:“惊蛰你是不是觉得小顺子很可怜?”
惊蛰沉默了须臾,很快答道:“奴婢不敢。”是不敢,而不是在否定。
端妃言笑晏晏:“那惊蛰害怕本宫吗?”
惊蛰如遭雷劈一般,嘴唇闭得紧紧的,抑止住了正要发出来的叫唤。
她就要跪下求饶:“娘娘恕罪,惊蛰绝无这个意思。”
端妃一把扶住惊蛰,没有动怒,反笑:“本宫知道惊蛰心善,同情小顺子。只是小顺子知道太多,一旦为人发现,本宫必会遭殃,而你作为本宫的贴身宫女,下场可想而知。”
她有意无意地在惊蛰的手拍了拍,道:“惊蛰你伺候本宫多年,甚得本宫心意。”
惊蛰道行不深,只得垂下眼睑,讷讷道:“奴婢谢过娘娘。”
端妃神色颇为难看,许是觉得自己降尊纡贵地去“讨好”一个奴婢已是她能够容忍的极限,再者近来诸事不顺,实在维系不住温柔的皮相。
她手力道一紧,攥住惊蛰,声音略显阴狠:“惊蛰,无论如何,本宫也不会弃了你的。”
惊蛰当即脊骨一凉,心里悔恨得要滴血,怎么就在主子面上“放肆”,岂不是在找死。
她忙不迭抬起头想要补救,而端妃已是松开她,淡淡道:“来,惊蛰,替本宫绾发。”
说罢,端妃已是从床榻上下来,站直了身体,她着了一裘白衣,松松垮垮,再是神色憔悴苍白,竟有些幽灵的意味。
林御医直直地望着她行走的背影,脸色深沉得叫人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惊蛰也是发觉了端妃的异样,心里发苦,娘娘自怀孕后,受了长公主的刺激,变得阴晴不定,愣是把自己折腾成现在的模样。
她忙不迭过去,便听见端妃尖叫一声:“啊!”
声音无比刺耳,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
但见端妃狠狠一甩案上的物什,噼里啪啦,那些首饰,胭脂全然落在地面上,铺染蜿蜒,五彩斑斓,极为触目惊心。
惊蛰身体摇摇欲坠,心知端妃已是发现了她脸上的瑕疵。
果不其然,端妃竖起眉毛,本是诡异的神色愈发显得,她眼里含着一股可焚烧一切的怒火。
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谢绾!”
是的,就是谢绾。虽说谢绾没有直面向她下手,但越是见识谢绾的手段,她越是如鲠在喉,先是良妃,后是沈贵妃,现在就连她“无意”开导的谢华裳兄妹,也无一幸免。瞧着这谢绾狠辣的手段,必是会将他们杀死。
故而,她不安,她惊惧,她怨恨,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容颜逐渐衰老。就连她腹中的孩子也遭受牵连,这一切都是拜谢绾那个贱人所赐!
端妃胸脯一起一伏,用洁白的牙齿咬住薄嘴唇,过了一会,紧绷的面色才缓和下来,嘴唇上印着一排齐崭崭的齿痕。
她脸颊肌肉尚且还在抽搐着:“惊蛰,过来。替本宫抹上胭脂。”
半夜绾发梳妆,本就是不吉利,再者,端妃现在这般瘆人的模样,实在太……太过阴森。
惊蛰魂魄震动了一下,强自忍住心中的害怕,走过铜镜前,一看,眸光瑟缩。
灯光幻明幻灭,铜镜朦胧,隐约看见妇人苍白萎靡的神色,她双眼夹杂着恨意,森然的怒火,经过镜子折射,一一放大。好像,从来细腻的江南婉约妇人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