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

浓黑如墨的天空中，细雨密密地斜织着，静静地交错。雨丝，轻轻入纱，纷纷而下，发不出一丝声响。又如万条银丝从天上飘下来，屋檐落下一排排水滴，像美丽的珠帘。

“吱呀”，大门被推开的声音猝然响起。

有一男子拎着药匣子从延喜宫猫着出来，黑夜中，他的身影有些鬼祟，就连裳衣，也似乎是不整的。

他眼珠子警惕地环视了一周，发现除了雨点滴落在地上的滴答声，再无其他，顿时放下了戒心。

很快，男子便大步朝着宫门走去，踩踏了一地的泥泞，慢慢地淹没在雨夜中。

四处又陷入了万籁俱寂当中。

空气中一阵又一阵稀薄的诡异在腾腾升起，无声也无息，却是压抑得有些沉重。

那一处的大树下，有个黑色身影望着男子离去的方向，目光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良久，黑色身影晃动了几下，嗒嗒的脚步声渐渐响起，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宫外。

从宫中急忙赶着回府的男子走在寂寞无声的京城巷道中，脚步走得极快，整个人像是一溜烟似的，竟是极为害怕后背有人跟着一般。

“咣当——”

打更的老者重重地敲起了锣鼓，清脆而悠长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猝不及防地，惊得男子栽倒在地上，不过须臾，他浑身的裳衣布满了泥泞，迅速被雨水浸湿了个透。

顷刻间，他浑身颤抖了几下，黑暗中他的一双眸子含着被追捕的恐惧神气，格外明亮。他屏住呼吸，警惕而惊惧地环视着四周，生怕有什么人，或是恶鬼追赶一般。

做贼心虚，莫过于此。

“二更天喽……”打更的老者沙哑而洪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划破了夜空中那死一般的寂静。

男子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黑漆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但见他站了起来，火急火燎地离去。

夜色实在太过浓重，细雨绵绵，洋洋洒洒地落在地面上。

万家灯火俱熄灭，仅有一盏待归人。

男子伫立在他的府邸前，望着眼前的景象，失神了许久。

大门敞开，灯火通明，整个府邸都是亮堂堂的。夜已深，府中下人仍是忙碌，在这莫名有些荒凉的雨夜中，带了丝丝缕缕的温馨。

男子抹了一把脸，将雨珠挥去，便是冷着脸踏进了自家府邸中。

府中小斯见老爷回来了，大喜过望：“夫人，老爷回来了！夫人，老爷回来了！”

他大喊一声，竟是忘了对林御医行礼，也没有发现林御医身上的狼狈，直接转头回去，嗖地一声便没了影。

林御医脸上渐渐地浮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紧紧地攥住拳头，那丝微不足道的触动便已经消失。

他冷着脸大步地踏进内阁，甩落了一地的雨水，一路蜿蜒，湿漉漉的。

“老爷。”

林夫人不过产下一子两日，她的身体仍是十分虚弱，她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但她是个恪守成规的妇人，向来秉承着以夫为天的信条，顾不上自己病弱的身体，执意要等晚归的老爷回来。

“老爷，这是发生了何事？”林夫人看见林御医通身湿透的狼狈模样，大惊失色，忙不迭凑过他身旁。

似乎，她苍白的脸庞更加透明了，隐隐地，可以看见骨头。

林御医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呵斥一声：“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林夫人脸上的关切迅速变成了苦涩，化在喉咙里，至于何等滋味，便不得而知了。

她低眉顺眼地一笑：“是，老爷教训得是。”

林御医冷漠地看了一眼林夫人，别过头，相敬如“冰”。

林夫人闭上了眼睛，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流淌，她抬起手飞快地擦拭。

她柔声道：“老爷，裳衣湿透了，该换下了。”

林御医也不做声，只冷硬地伸开了手，一副大老爷的模样。

这一刻，他胜似天皇老子，任凭人伺候，也觉得是降尊纡贵。

林夫人却是甘之如饴，细致地替林御医宽衣解带，动作温柔极了。

她手下动作不断，痴迷地望着他过了而立之年，仍是俊朗的眉眼。她的心情一如二八少女一般，惴惴不安而带着甜蜜。

“老爷，妾身命人煮了姜汤与燕窝。细雨冰凉，老爷喝了能驱寒。”

倏忽，四处陷入了安静，安静得仿佛连银针掉落的声音也能听见。

久久未有人说话。

林夫人脸上的温柔微僵，渐渐化为自嘲，却见身边的男子冷淡地嗯了一声。

噼里啪啦。

她只觉得整个夜空有五彩缤纷的烟火在绽放一般，美得叫人心悸。

“好好好。妾身这就差人呈上来。”林夫人的声音变得极为畅快，苍白的脸庞即刻生动了起来。

她走出了内阁，轻声吩咐了几句，又回到了林御医身边。

林夫人小心翼翼地观察了男子皱得深沉的眉宇，问道：“老爷，今日夜里是哪位贵人犯了病，为何这么晚回来？”

话音一落，林御医的脸庞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心虚，紧接着，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升起。

他扭过头，目光寒霜，脸色阴沉得要挤出来水：“你在质问我？”

林夫人吓了一跳，嘴唇在不安地蠕动着，茫然而不知所措。

良久，她眼睛闪着泪光，讷讷道：“妾身别无他意，只是想关心关心老爷。”

林御医闻言，眸光闪烁了一下，僵硬地别过头，声音仍是冷淡极了：“念君呢？”

提起她与林御医的第三子，林夫人笑得一脸温柔与甜蜜，她一向唯林御医是从，唯独取名这一事执着得有些惊人。

念君念君，日夜挂念郎君。这名字乍一听十分女气，林御医自是斩钉截铁地否认，可林夫人也像是铁了心一样执意如此。

一来二往折腾了许久，兴许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一面，或是根本不在意，便由了她罢。

林夫人眉眼尽是温柔：“念君他睡了，奶娘在照看着。念君他很乖巧，不哭也不闹。今日奶娘抱他过来，还对妾身踢了脚丫子。”

“念君的眉眼肖父……”

她的话未说完，林御医便径直地大步离去，背影冷漠，似厌恶极了她的唠叨。

林夫人望着头也不回的丈夫，心疼得像刀绞一样，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下面颊。

良久，苦笑着自言自语，把话说完：“他日长大后，一定会像老爷一样，顶天立地。”

细雨绵绵，无边黑夜。

现在已经三更天，林御医越过府中小道，来到了奶娘住所处。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颤着手推开门后，紧接着还回头谨慎地望了一眼身后，发现空无一人，这才放心地踏进去，阖门紧闭。

房内寂静得可怕，仿佛黑暗要吞噬一切。

他渐渐地走过床头，脚步放得极轻，一步，两步，三步。

“嗒”一声，红烛瞬间被点亮，四处变得极为刺眼。

奶娘在睡梦中感觉到口渴，迷蒙着想要去饮茶，没想到一点亮灯就看见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站在她床前。

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想要惊呼。

“闭嘴！是我！”

林御医整个人散发着惊人的寒意，目光含霜地注视着奶娘。

许是被眼前的男子震慑，奶娘的喉咙像是发紧了一般，愣是喊不出来。

她睡意一下子消失在九霄云外，待她看清眼前的男子是何人时，舒了一口气，声音还是禁不住地颤抖：“老爷，你这是要做甚？”

林御医负手将手中的利剑藏在背后，他垂下眼睑，遮掩了眼中的杀意和慌张，实在没想到，奶娘竟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坏了他的好事！

他眼中狠辣一闪而逝，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如常，道：“念君呢？我睡不着，来看看念君。”

奶娘不疑有他，方才的恐惧仿佛不曾有过，她转过身，看着尚未襁褓的婴儿，笑得十分温柔：“小少爷他很乖，一整天不哭也不闹。”

“嘎”一声，利器刺进骨头的声音。

“噗”，鲜血飞溅。

奶娘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膛被一把熠熠发亮的利剑横穿，开出了一大大窟窿，鲜血不断喷涌而出，流淌，染红了刀片。

她脸色苍白，疼痛得无法呼吸，回过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林御医：“老爷？”

林御医神色冷漠得有些瘆人，偏生眸子淬了血一般的疯癫，理智全然被吞噬。

奶娘这才想到大喊救命，她眼睛发直地望着紧闭的大门，张大嘴巴欲发声。

林御医嘴角勾起一丝阴狠的笑意，狠狠一抽，利剑穿肠，勾拉了一地。

奶娘尚未来得及惊呼，嘴中艳丽的液体大口大口地飞溅，她眼珠子瞪大，渐渐涣散。

最终，嗝了一声，重重倒在地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咣当——”

林御医脸色白得像是一张纸一般，双手颤抖，手中的利剑铮然落在地面上，末了还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寒光闪艳色，触目惊心。

“哇……”

襁褓上的婴儿在睡梦中听到巨响，哇哇大哭。

林御医神色闪过急切的慌乱，忙不迭跑到婴儿身旁，大手死死地捂住他小小的脸庞。

软软的，温热的呼吸铺洒在他的手中。

林御医脸庞因心脏的痉挛而变得惨白，眉毛不住地颇动着，就连嘴角也在不断地颤抖着，他低下头，看着那么小小的一团孩子，眼睛明亮，似看透了所有。

他倒吸一口冷气，目光含着慌乱。不过片刻，他脸色变得极为狰狞可怖，眼波闪过极致的疯狂，手中的力道愈紧，愈紧。

而襁褓上的婴儿白嫩的脸庞渐渐变得乌紫，那一双明亮的眸子不住地流淌着泪水，他小巧的四肢在不住地挣扎，似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泪水打湿了他父亲的手，很滚烫，很炙热。

“啊……”

林御医低声咆哮起来，脸色涨红，进而发青，脖子涨得像要爆炸的样子，满头都是汗珠子，满嘴唇都是白沫。

他狠狠一咬牙，仍是没有松手。

不过一刻，婴儿四处乱晃的小脚不再挣扎，他那么小小的一团，脸色憋得乌紫，小嘴儿微张，彻底没有了呼吸。

空气凝固了，冻结不动。

“砰”一声，林御医猛地缩回手，颓然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动也不动倒在那儿，只觉得脊梁上流下一股股的冷汗。

他的手心淌满了汗，脚掌头皮发麻。

林御医放空了许久，目光瑟瑟发抖，脑里一片混沌。

他没有想过要这样杀死自己的孩子，没有想要活活憋死那小小的孩子。

他只是想要抱走孩子取心头血，没有想过要杀人！

那玉儿和他的孩子怎么办？

林御医霍地站直了身体，望着地上两句尸体，他毛发着了魔一样地冰冷地直立起来，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

“嗒”一声，红烛又熄灭了，所有的罪恶藏匿在黑暗中。

咚咚咚，但见男子脚下动作飞快，像是一阵风地夺门而出，只余下血腥而沉重的死亡气息。

被褥中，有一个小男孩探了头来，他不过五岁左右，尚还十分纯澈的眼睛溢满了惶恐害怕的泪水，他小脸刷白，神色呆呆的，仿佛是痴傻了一般。

下一刻，他死死地咬住被角，眼睛陡然一亮，脸庞闪过不符合年纪的荒凉与愤恨，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这一刻，名为仇恨的种子在他的心间种下，穷极一世，也不得安生。

风乍起，太过凉薄。

苍天有眼无珠。稚童无辜，但他却在一夜间，彻底失去了严肃且值得敬重的父亲，还有他不过拥有了两天的小弟。

……

夜色浓重，如腐烂的尸体上流出来黯黑冰凉的血，蜿蜒覆盖了天与地。

这一夜，细雨绵绵，润物无声。

这一夜，有数不胜数的嗜血扭曲恰似疯长的野草，不断地窜高。

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天亮了。

昨日微雨下了一整夜，恰在破晓时分停歇。整个皇宫的琉璃瓦屋檐尚残余的晶莹雨水，顺着蜿蜒的弧度，滑落在地上，溅开了雪白的浪花。

宫道相接，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金尊殿上的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朱漆门，同台基，仍是磅礴恢宏，叫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各宫各院的宫人按部就班，依着主子的吩咐忙碌，却是丝毫不敢失了规矩，井然有序。

这皇权似乎还是，永远无法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