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琳琅斩钉截铁:
“我愿意!”
霍然起身的少女,苍白的脸上冒着冷汗,目光却灼灼如火。
她一笑,竟生出不输男儿的豪气,“顾大人莫要看轻了琳琅,我今日既敢闯您的车驾,生死便早已置之度外!”
秦青箬看着她,眸中有一瞬的恍惚。
透过眼前眉目生凛的少女,她的目光,仿佛真能够望穿奈何桥、看见另一个人。
比之朝阳更艳烈三分,死时却如花枝无声枯萎。
她不敢再往下想。
只因每每触及,就像用钝刀子,一刀一刀在她心头割肉。
逼人几乎窒息的疼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一瞬之间将她淹没,卷回了三年前血迹枯涸的渡口。
……是了。
那人是死在了、一场背叛里。
是三年前的北疆,她人生中最冷的冬天。
……
秦青箬眸底的悲伤慢慢聚拢凝固,像片羽毛,无声沉入水。
好吧。
她无声轻叹。
宋二是聪明人,也是难得的明白人。
既已知晓其中凶险,却仍旧执意如此。所以面对宋二这般破釜沉舟的决心,她反倒是觉得,多说无益。
秦青箬只稍稍沉吟片刻,心中便痛快拿了主意。
宋二,她要了。
一则这姑娘价值无限——
她有二小姐的身份,却存在得尴尬。所以她既能接触到那些高贵小姐们看不见的肮脏之事,又能探听到宋桓与朝中权贵们的密谋风声。
尚书府后宅十几年浸淫,帝京高门的隐秘事,恐怕没人能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二则她身边正需要这样的人——
这样既有能耐、又真真正正受命于她的人。
只不过。
还有件事……
秦青箬轻轻抬起眉梢,忽然微笑问她,“今日我若是不答应,宋姑娘又当如何?”
“您不会!”
宋琳琅干脆摇头,她指指自己的眼睛,道,“这里,我看到了野心。”
她想了想,换了很郑重的口吻,“您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野心最大也藏得最深的一个。”
“正因为所谋甚大,所以任何时候都不会拿性命去赌。不论今日换做任何人,您大概都会答应下来,哪怕……只是逢场作戏的幌子。”
少女黑眸清亮,缓缓道:“您这样的人,很惜命。”
“所以呢?”
秦青箬淡淡问完,轻呷了一口茶。
宋琳琅一下子被问懵了。
秦青箬轻笑,不急不缓地润了润喉咙,这才放下茶盏,拢袖看她。
“你想暗示什么。”少年抬眸浅笑,一抬手搭上了她的肩,“是想要警告我别逢场作戏?”
宋琳琅砰一声被按跪在地,只听了这一句,一张小脸瞬间煞白,满额的冷汗,争先恐后地沿着鬓边湿发淌下来。
她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
但是藏在心里、和被人**裸地挑明,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地!
前者是自保,后者是自取其辱!
宋琳琅瑟瑟抬头。
只见秦青箬浅浅笑着,眸光森凉。
她俯下身去,声音里有种奇异的温柔,“呵呵,还是说宋姑娘想告诉在下,你有的是后招在等我?”
宋琳琅的身子晃了晃,猛地伸手撑住车壁,才勉强没倒下去。
“我本以为宋姑娘是聪明人。”
秦青箬已经直起身来,声音也冷了下去,“现在看来,嗯,”她一顿,眸光冷讽,“是我看错了。”
“不!”
宋琳琅大急喊道,猛地直起身,“顾大人……”
她想解释,然而对上那人缓缓转过来的、凉透了的漆黑眸子,顿时,她便哑了。
宋琳琅从未见过寒凉至此的目光。
冷漠,疏离,居高临下。
那眸子极为平静,最深处也波澜不惊。
可却就是能叫你觉得,其中尽是兵不血刃的杀伐之气。
耳边淡凉的嗓音,这是也如冰珠似的颗颗滚落,“宋小姐请回吧,”她轻轻合上茶盏,眼也不抬,“在下这里庙小,盛不下您这尊大佛。”
“顾大人!”
宋琳琅顾不得肩上剧痛,一把抓住她的衣角,恳切哀求,声音里带了微颤的哭,“我不敢……我真的不敢,您救我一命,我怎能再得寸进尺?我知道我算计您,您定然恼怒,可我没办法
、我没得选。”
她身陷泥沼,可身后还有未长成的幼弟,等着自己来庇佑。
所以她不能一无所有。
她所有的筹码,俱系于一人。
顾青熙是她最后的希望,即便是死,她也要将人牢牢抓在手里。
宋琳琅缓缓仰头,满脸都是泪,一边凄然苦笑一边摇头,“这些年我是真的吓怕了,谁也不能信,谁也不敢信,若不是次次留后路,如今兴许早成了一堆白骨。”
秦青箬没说话。
宋琳琅说的,她都信。
从她今日跳上车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一刻起,秦青箬就已经把前前后后的因果,猜了个**不离十。
包括这姑娘给她备下的“厚礼”、还有即将铺天撒下的又一张大网。
这些,她都知道。
论心思缜密,当世本就少有人及她。
偏偏这宋二不知听了谁唆使,居然跟她玩起了阴谋论?
咣当一声。
宋琳琅惊得抬头,只见秦青箬猛地拂袖,扫落了一只茶盏。
“聪明人就少做蠢事,”肃立的少年眉目冷然,她轻轻一挑眉,顿生凌厉气势,“把你的小聪明给我收起来,否则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宋琳琅把头低的更低了。
却听她声音微顿,忽而懒洋洋地轻笑起来。
“想算计我,不是不可以。”
宋琳琅愕然抬头。
只听她又道:
“可你至少等翅膀硬了再说吧?”
少年轻嗤一声,有些戏谑,“见过狼子野心的,没见过你这么实诚的,你算计我,好歹别叫我一眼看穿啊!”
宋琳琅被说得满脸羞红,恨不能像只鸵鸟似的缩起来才好。
秦青箬这才收了戏谑神色,缓缓吐出四字:
“下不为例。”
那声音极为平静。
却又极有力,如重锤般砸在心上。
宋琳琅却一愣,又一惊,她陡然回过味,听出了其中的松口之意。
抿了抿唇,忽然垂下泪来。
她低头,恭敬受教:
“是。”
秦青箬的心头,不知怎的,就软了一软。
她又想起了蒋韶元。
当年初见时,是在一北疆王爷的斗兽场。
她当时听下面人禀告,在边陲小城,有北疆贵族大肆掳掠平民百姓,扔进斗兽场,大肆玩乐。
于是她便乔装打扮一番,跟着一群纨绔子弟,混进了斗兽场。
然后就在那斗兽场,她很快发现了那个不寻常的姑娘。
她接连去了三天。
而那看似瘦小怯懦的女孩子,每一次,都能“恰到好处”地保住命,几乎毫发无伤,还能不被那群纨绔子察觉异样。
秦青箬一眼就看出来,那女孩子,身上有武功。
她不单是聪明。
小小年纪得还挺心狠手辣。
被掳掠去的孩子,每天只有少的可怜的馊饭。
大概因着她瘦瘦弱弱,总有那么几个粗壮的,去抢她的饭菜。
她抢不过,只会怯生生地躲开。
她不哭不闹地坐着,也并不悍然大打出手。
结果第二日,秦青箬就清楚地瞧见,那小姑娘几番灵巧穿梭,直接把那屡次欺负她的小霸王,送进了虎口。
相反是个吓得直哭的盲丫头,最后竟被她扛着,躲开了扑上来的老虎。
原因无他。
只因为那女孩子,总把吃食分出些给她。
秦青箬当时眯了眯眸子,一箭结果了一名正朝她射箭的北疆贵族,将那姑娘掠上马,直接带回了王府。
那个小姑娘,也就是蒋韶元,当时只看了看她,什么都没说。
结果。
她救了她,她却来算计她。
秦青箬在那斗兽场附近布置了伏兵,准备将那群贵族纨绔一网打尽。
哪知道,
她登时震怒。
一回府,便亲自去审她。
面对她的质问,小姑娘却冷冷地笑。
蒋韶元当时缓缓站起来,毫无惧色地迎上她的脸,反唇相讥。
她第一句话就说、我不是你。
少女平缓的语气有多悲凉,秦青箬至今都还记得。
你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手握生杀大权,你路见不平可以救下我们,可我连自己的周全都护不住。
她说你根本不知我们这样的人活下去有多难,我受够了一辈子被人拿捏生死,被拍花子卖给人牙子,被人牙子卖到青楼,再被北疆蛮子扔进狼窝。我想出人头地,你是我最后的机会,我
除了紧紧抓住你,我还能做什么?
那女孩子在她面前跪下,身子笔直,不卑不亢。她说,如果有得选择,我肯定不愿用这种办法引你注目。我也知道啊,如果你的人死了,我肯定也没得活。然后她咬了咬唇,黑宝石似的大眼睛仰起来,湿漉漉地望着她,认真道:可我根本没得选啊!就像如果有得选,我也不愿把旁人往老虎嘴里送!
秦青箬当时被震住了。
她冷静下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是啊,她说的并没错啊,命若飘萍之人,除了竭尽全力抓住最后的浮木,可还有别的选择?
她们还那么年轻。
怎么会甘心凋零泥泞里?
于是就有了蒋韶元,有了金羽十三将中唯一的女将。
她将她从死人堆里拉出来,而后五年征战四方,成就了名震天下的奉玉将军。
可惜。
南萧七十九年。
奉玉女将赫赫威名——从此戛然终止。
……
秦青箬抬手,轻轻覆上了眉心。
她心中幽幽叹息,心想今日这是怎么了,竟总是想起曾经故人来。
一瞥,便望见了忐忑咬唇的宋琳琅。
秦青箬愣了愣。
放缓了语气,伸手:“起来吧。”
宋琳琅吓了一跳,有点受宠若惊地抬头看她。
一抬头,撞进了一双温润如墨玉的眸,只有这时候,那人才像是传言中说的,谦谦君子,如沐春风。
眼前这个少年,他就像一汪古井。
很清澈,但看不见底。
宋琳琅别的也没看出来,她只是知道,顾大人……
大概、气消了吧?
秦青箬盯着车帘,微微愣神。
她忽然发觉,今日这姑娘所作所为,竟与当年韶元,有异曲同工之妙。
“砰、砰、砰!”
车前传来容护卫不耐地踹门声。
秦青箬一怔,回过头来,对着宋琳琅淡淡说了句“忍着点”,一抬手接上了宋琳琅的肩骨,素指一掠,拔出了带血的羽箭。
宋琳琅正疼得咬牙,却被一只冰凉的纤手,轻而缓慢抬起了下巴。
秦青箬取了帕子,沾了水,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泥灰,露出原本清丽秀气的脸。
“这般好容貌。”
她无奈,换了块月白的绢帕擦去少女额角的血迹,“你本该在闺阁中绣嫁妆的,何苦跟我趟这滩浑水?”
“绣嫁妆?绣嫁妆?!”
宋琳琅的声音陡然拔高,她连声冷笑着,几乎要揪烂手中的帕子,“我凭什么绣嫁妆,我又绣哪门子嫁妆?!难不成我就得乖乖待在闺阁,等着嫁给那年纪能当我爹的富商做填房?!”
秦青箬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宋二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却并没想到,她那位继母能胆大到如此地步。
宋琳琅却伏趴在车壁上,呜呜哭了起来。
秦青箬碍于现在的男人身份,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劝。
左右拉扯地思考了半天。
她犹豫了半晌,才试探着开口问,“尚书夫人……这名声是不准备要了?”
话问完,秦青箬瞬间后悔了。
一边暗骂自己猪脑子,女孩子终身大事的痛处怎么能随便乱戳?
一边又手忙脚乱地递帕子倒茶,却愣是僵着不知如何是好——
原谅顾大人。
常年带兵征战的峪江郡主,实在没见过帝京贵女们梨花带雨眼泪攻势的强悍战斗力!
所幸宋二小姐性子硬,哭完了,抹抹眼泪,该咋样还是咋样。
“我呸!”
秦青箬小心翼翼等着抹眼泪的宋二酝酿情绪。
没想到酝酿出来这么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