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眨眼,回过头去,正准备以上朝应卯为由脱身,就对上了容宸似笑非笑的眸子。
容宸就盯着她,却对外面喊了一声:“备车。”
秦青箬想从那着人的目光下逃脱,奈何那人目不转睛,只管淡声吩咐。
“容衍,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砰一声门被踹开,冲进来个容衍笑得很狗腿。
“送顾大人去翰林院,记住,寅时之前,必须把人送到,”他略一顿,淡淡抬眸,“听明白了?”
容衍十分欢喜地凑上前去,看某人的眼神都温柔了许多。
“属下遵命!”
……
秦青箬很郁闷。
她抬脚要走,却又被容宸叫住了。
“世子哪来这么多事?”
她没好气地猛一回头,却险些撞上容宸的胸膛。
那人静静立在她身后半步处,逆着光,如画的眉目在那光影流动中,显得漫漶不清。
见他抬手,秦青箬便下意识绷紧了肩。
末了却见他伸出手,递过来,掌心躺着一枚令牌。
秦青箬皱眉。
“这是什么?”
“拿着陵亲王府的令牌,直接让马车进宫。”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切记,华蓥门不可下车!”
手中一凉,令牌已经落在了掌心。
秦青箬略看了一眼,愣了片刻,登时挑眉。
“世子,这太贵重了。”少年难得肃容,容宸看着倒有几分好笑,她格外恳切地想往回推:“陛下赐给陵王爷的令牌,在下身份低微,如何受得起?”
听到“陵王”二字,容宸的目光陡然一沉,像是漆黑沉沉的永夜,凉入骨髓。
那目光并不凌厉,只是其中森寒,于无声中喋血满地。
可是一触到她黑白分明的眸。
那些杀气,忽然就散了。
容宸轻轻叹了口气,极目远山,只觉那些沾满鲜血的昏暗记忆,忽于今日,半訇未开的清晨,化作一片苍茫的影子,让他被狠狠勒满血痕的心上,松绑了似的,终得片刻喘息。
他抬眼,就看见少年正忐忑地望着他。
一只手中托着令牌,只是忐忑归忐忑,那神情却仍是同往常一般懒散。
这是块足可以引得权贵们搏命相争的令牌。
可她倒是轻巧。
很随意拿在手中,就跟拿了块哄孩子的木牌,并没什么两样。
就是不知。
她这到底是真正的不卑不亢、还是……早已见怪不怪?
不论如何,世子爷的心情却是出奇好。
容宸轻咳一声,逗她,“顾大人,别自作多情。”
“啊?”
“本就只是借你一用,又没说要送你。”
“……”
“等散了朝,给我原物送回来。”
秦青箬这回听懂了。
她嫣然一笑。
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门扉外,慢悠悠地传来句话,“世子慷慨,想必也不差这块玉。还回来麻烦,我便留下给元宝当玩物好了。”
容宸一愣,“元宝是谁?”
“我家丫鬟的宠物狗。”
*
宽敞的金丝楠木马车上,秦青箬倚着车壁浅眠。
马车外头低调,几乎没什么装饰,车中却是别有洞天,杭绣帐顶衔了颗东海夜明珠,四面垂着鲛绡,上绣金丝如意云纹,竟如浮雾似的,泛着淡淡金光。
车中四壁上皆包了貂绒,脸贴上去,如卧锦衾。
茶案,杯盏,书架一应俱全,紫金缠枝莲香炉散出檀香袅袅、另附赠世子爷头号侍卫容衍亲供驱策。
马车疾驰穿过长宁街,却行得四平八稳。
一路上连喧嚣吵闹声都寥寥无几,实在是过分地熨帖,叫人昏昏欲睡。
秦青箬更甚。
昨儿一夜没睡,又喝了不少酒。
虽然已经被荣烨灌了解酒茶,但是现在还是有些头疼。
她拢紧了大氅,车中虽暖,可她仍旧觉得冷。
巴掌大的小脸半缩在狐裘中,卸了以往的淡定假笑,便只剩苍白。
秦青箬迷迷糊糊地想着,容宸这家伙当真是暴殄天物老皇帝这会儿又在对谁大发雷霆。
马车悠悠一晃,她便浅浅入了眠。
秦青箬本想补觉。
哪知道,还没过多久,她就被“咔嚓”一声箭矢射入木声惊醒了。
秦青箬蓦地睁眼,只愣了一瞬,目光陡然聚了寒气。
袖笼中,她纤指一翻,扣了一弯柳叶刀。
少年端坐车中,仍旧稳稳不动,只是略一侧眸,透过薄薄的车帘,隐约能望见外头乱作一团。
“别出来!”
容衍的声音冷不防响起,虽刻意压低,却清晰穿过车壁。
“是冲咱们来的!”
他往后侧身,把整个人的存在感降得极低,通身气息掩在车帷之下,不过转瞬须臾之间,便收敛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双眼睛,黝黑如夜,冷静而缓慢地窥探,四下可能造成威胁的人和物。
“嗯。”
秦青箬只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一个字。
刺杀这种事,越是千钧一发,就越要保持绝对的冷静。
她半垂下眼睫,眸中划过冷笑。
混乱中,车外呼喝叫骂之声,不绝于耳。
只听一人粗声高喝:
“……尚书大人的家事你也敢插手,活腻歪了是不是!”
立即有人阴阳怪气地接上话:
“弟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您没听这位爷说,他可是咱尚书府未来的二姑爷哟!啧啧啧,就咱们这些个贱命,哪天惹恼了姑爷,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我呸!就他?赶快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德行……”
这话招来一通哄笑,引得街边商贩路人皆探出头来,满眼都是乍闻八卦后极度兴奋又隐约激动的神情。
这时一个满头珠翠的婆子跳下车,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尖声骂道:
“滚!”
狼心澎湃的人们,更是激动得两眼发亮。
穷书生!官小姐!有私情!
戏文里虽烂俗却经久不衰的折子!活的!
这时一人从地上爬起来,洗得发白的破袍上沾满了灰,他一抖袖子,呛得众人躲闪不及。
众人也是这才瞧见,那群虎背熊腰的侍卫当中,居然还有个人!
这人看不清脸,形容却甚是狼狈。
发冠歪了,还掉了一只鞋。
本就穷酸落魄,如今更添了几分滑稽。
只见他从地上爬起来,旁若无人地拍掉身上泥土。他的动作并不斯文,可那目光却于众生嘲弄中,安之若素,是真名士不减风流。
围观人群既兴奋又好奇,目光紧随那人身后。
华蓥门外,停着一辆青帷马车。
车旁缀着细细的流苏,里面也不知坐着哪倒血霉位官家小姐。
只见那落魄书生,拖着刚刚崴陂的脚,一路拱手文绉绉地说着“借过、多谢”,径直穿过人群,走到那马车近旁。
“咦——”人群中荡开鄙薄的嘘声。
秦青箬却凑到车帘旁,兴致勃勃地瞧着那书生——
哦,不对。
是瞧着那人目光殷切春色无边。
而这时,她也恰恰瞧见了那书生的正脸。
足足愣了半晌。
那人相貌秀逸俊朗,说是龙章凤姿也不为过。似万仞悬崖上的青松翠柏,便是一身尘土泥泞也难掩其风华卓绝。
他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挑,竟平白地生出几分华艳风流。
一袭破袍打着补丁,腰间别了只酒葫芦,通身尽是游走江湖的落拓,隐约之间,却又贵气丛生。
秦青箬微笑。
这人当真不太简单。
然后她也随着众人的目光,去看青帷马车那处的情形。
那人站在马车旁,眼中饱含着深情真挚,语气殷殷切切,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时而高亢激越如疯癫,时而凄切哀婉如怨妇,那吊嗓子唱戏似的一气说下去不带停的,堪称一个闻所未闻蔚为壮观!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这家的婆子和家丁。
旁人遇上这种事,必定二话不说将人一通棍棒打走。
南萧一朝男女之防虽不甚严,但不论怎的说,女子名节总是最要紧的!
这家人倒好。
一个个孔武婆子,只管站在马车前叉腰大骂。
那声音一叠高过一叠,骂人的架势堪比市井间骂街的泼妇。这哪儿是平息事端?倒更像是巴不得引来更多人围观,好让自家未嫁小姐的名声从此一坏到底。
好吧,又是一桩锦绣高门内宅的腌臜事。
秦青箬呵呵两声,替那位素未谋面的倒霉小姐点了根烛。
外面那书生不知说了什么,一直无声无息的青帷马车中,哗啦一声打翻了瓷盏,紧接着便传出压低的哭声。
啧啧啧!
众人彼此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
转瞬之间,人潮陡增,将那一辆青帷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顺便也围住了秦青箬的马车。
呼啦涌上前人群就如铜墙铁壁一般生猛,车在其中,几乎是进退无路。
秦青箬懒懒地掀眼。
有点佩服那幕后主使的高明手腕。
哦,挺聪明的,知道用人肉当铁盾让她进退两难——
硬闯?
不成不成,倘若“一不留神”轧死了人、处理不妥引起了“民愤”,新任翰林院修编顾大人,甭去翰林院了咱直接去天牢报道吧!
不动?
那更不成,这回该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瞅着青帷马车那边的热闹,却并没注意到一旁的马车辕上,笔直地钉进了一支羽箭。
箭头没入楠木半寸,箭身朝上斜,是从钟鼓楼上射下来的箭。
铮——
一声震响,耳膜嗡鸣发颤。
秦青箬支着额角,斜睨着车外露出一半的箭尾。
她忽然有些戏谑地眯起眸子,笑吟吟地轻咳两声,抬手在窗框上轻叩了三声。
容衍刷地掀开帘子,神色紧绷着,一开口就是剑拔弩张:
“出事了?!”
秦青箬噗嗤一声,笑得撞上了车壁。
容衍生了一张圆脸,见惯了他嬉皮笑脸,突然一本正经了,反倒不适应了。
容护卫的目光如果能有实质,那他铁定要用作刀子,将眼前这混账小子一片一片凌迟了扔进河里喂鱼去!
“你来。”
秦青箬轻轻一招手,示意他凑近些。
容衍鼻子冷哼眼角要斜到天上去,磨磨蹭蹭地过来了,却又防狼似的离她八丈远。
那一副“我宁死不屈矢志不渝你休想用强玷污我清白摧残我身心”的警惕神情,险些让秦青箬一口茶水呛死自己。
秦青箬仰天。
唉。
其实这样也挺好。
明知身处杀手密切关注中、且随时有可能丢了小命的俩人。
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无关紧要的?
“过来过来!”
秦青箬忽然被勾起了玩心,寻思着倘若能在那些人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任你惊涛骇浪我自岿然不动,也算人生在世一畅快事也!
容衍狐疑,不动,眼睛却一个劲地往那边瞅。
少年也真是个人物。
居然还就真的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雪玉莹润的指尖勾挑着,金影交织快如翻花。
容衍瞪大眼睛,正不由地往前凑,就听那少年漫不经心地念叨着:
“来来来,咱给你主子算一卦,看他啥时候犯桃花。”
容护卫顿时黑了脸,二话不说拧身就要走。
秦青箬蓦地出手,两指轻搭上他的肩,向后一拽,便将毫无防备的容衍,直接拉进了马车。
“你做什……!”
容衍大怒,猛地挣开秦青箬的手。
他正要一掌劈下,却见那少年非但不躲闪,反倒霍地起身迎上。
她似笑非笑,眉梢挟寒,薄唇轻启间淡淡吐出的话,愣逼得容衍在她面前半寸处,硬生生地收住了掌风。
“你尽管打,看看我若是死了,你主子的日子可否过得舒心?”
容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折在这少年身上!
会被他一身凛冽气场,震慑得不敢言语。
甚至于,除了愣愣地言听计从,就连半点反抗的念头都不敢冒出来!
除了世子爷,还从没有人,能让他老实到如此地步——
真的是规规矩矩,丝毫不敢造次。
有种人生来便有王气。
无关乎霸道、无关乎杀戮、亦无关乎权势地位。
只要他站在那儿,便会叫人不由自主地,忠心不二,俯首称臣。
容衍屏立一旁神色紧张,他方才被秦青箬那不要命的疯狂之举吓到了,一见她转头,下意识地就想躲。
“坐。”
这回秦青箬只说了一个字,容衍立刻乖乖照做。
秦青箬心中惊奇,暗自腹诽她人微言轻的什么时候居然在世子的小护卫这儿得了这么大脸面?
容衍束手束脚地坐在她身边,规矩得像个学堂中读书的孩子。
只是坐在少年身边片刻。
一丛幽微淡香,毫无征兆地招摇升起。
那香,微有些凉,却又极柔和,不同于任何一种熏香,却自有番吟风弄月的清雅。
也并不是一味地甜腻,隐隐约约中,竟还有些金戈铁马才有的风雪苍茫。
容衍敢打赌。
这是他上半辈子,闻到过最妙曼的暗香。
偏生却只似有若无的一点,仿若隔帘看灼灼桃花,隐约雾气遮望眼,更是引人旖旎遐思。
他绷住呼吸,去看秦青箬自手中抛高的铜钱。
注视了半晌有余,容衍忽然愣了愣。
顾青熙手里的铜钱……好像不是寻常的铜钱。正反两面上隐约有字凸起,倒是像极了世子爷书房里那一套八卦钱。
容衍吓了一跳。
这小子难不成还会算卦?
他正惊诧又叹为观止地暗暗想着,只听“哗啦”一声,六枚铜钱,滴溜溜地散落满几。
秦青箬垂着眸子,也并没去看那铜钱。
她独自坐在背光的暗处,似在沉吟,整个人安静得不像话。
容衍心下一动。
方才悄悄伸长脖子探过目光去,却在触及的一瞬间,被秦青箬拂袖扫落。
“别看了,”秦青箬淡淡道,“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不开的。”
容衍不懂青囊之术,这会只听得一脸懵。
他古怪地望着秦青箬,心道什么该来的不该来的,这小子满脑子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现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应该先把那刺客解决掉么?
秦青箬默然对着扫乱的残局。
方才解出来的卦象,仍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低头摸出袖笼中的令牌,指腹轻轻摩挲,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容宸为何要她华蓥门外不得下车。
大凶之数。
亦仍有转机。
只是这次格外奇怪。
凶相并没有应在她身上,同样那转机,也不是车中人。
马车中静得诡异,容衍坐不住,沉着脸蹲坐在地,烦躁地挠着头。
秦青箬端坐,面无表情。
长宁街上更多人围拢过来,挤在那辆青帷马车四周,指指点点,或鄙夷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各色人物各处神情。
无人看见,那坐在马车边的穷书生,伸出手,在马车底轻轻地叩了三下。
青帷马车中少女的低泣,突地,停了一瞬。
旋即万物如常。
车外书生继续深情款款的舌灿莲花,车中女子的哭声仍旧细弱凄婉。
那一瞬的异样如潮水般褪去,退得干净,不留痕迹。
青帷马车中的少女,忽然一伸手抹掉了泪。
她那一双杏眼哭得红肿,然而指缝间透出的瞳眸,却是乌黑明亮得惊人。
那目光极锐利,透着寻常女子没有的果决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