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翌日的书法比赛颇有盛况,大礼堂内人声鼎沸,参赛选手挥毫泼墨、尽显风采。亦煌铺好宣纸,研墨掭笔抄录张继的《枫桥夜泊》,苗俪和张叶在一旁观看。
起笔的“月”字就是一轮斜月,里面的两点似风中落叶,竟然还有大半片叶子飘出了同字筐,就像是出了意外的人生之路。“好!”张叶拍手叫好,而苗俪则不言不语。
第二个“落”字连笔绵长、一笔修成,其间百转千折、坎坎坷坷,有急转、有停顿、有迟疑、有挥洒、有浓墨似泪、有细丝藕连。张叶看了道:“你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大才子,我看这一定是一幅最好的作品。”苗俪摇头道:“不见得,这样写字,谁能看得懂,看不懂的字,是得不到好评价的。你看看人家,写的都是中规中矩的,内容也积极向上,你写的内容太悲观、太消极,写法又太另类,要不干脆重写吧!”
亦煌并不在乎是否能得名次,也不在乎张叶的叫好,却不满苗俪的评价,那不是对他书法的评价,而是对他处世观点和心理世界的评价。在不愉快的气氛中,亦煌紧抿着嘴写第三个“乌”字。乌字写得极小,墨又厚重,那只乌就这样痛苦地蜷缩着。
“啼”字忽地延展出一片天地,就像久居阴暗潮湿之地的人见到了高照的艳阳,有一种拨开云雾见青天、一吐郁闷之气的舒爽。
“霜”字写得像希腊神话里的蛇妖美杜莎,辗转纠结又缠绵难弃。
“满”字内中占着一个很大的交叉笔画,让人联想起考卷上那个熟识到经常搅扰清梦的红叉。
“天”字写得像一条飞龙,一波三折,辗转而下,却未像教书法的老先生说的那样“无网不收”而向左收笔,却是犀牛望月,提笔直冲九霄,向上甩出了一个有力的龙尾。
第一句诗写完,张叶在边上提醒:“曾亦煌,苗俪走了,去看别人写字了。”
“让她去。”亦煌心中不快。
“不过,我觉得她的话可能有道理,我不懂你的这种草书写法,也许评委们也不会喜欢。刚才我说写得好,是因为怕你不高兴,鼓励你才说的。”
“你也很在乎比赛名次?”亦煌严厉地看了张叶一眼。
“要不,你继续写吧,我支持你。”
全诗最后一个“船”字写完,亦煌感觉就像登上了挪亚方舟,终于完成了一次心路历程。在写落款的时候,亦煌想,《圣经》跟中华文化应有相通之处吧,汉字的船,一家八口登舟,跟史前洪水竟是惊人的一致;在耶和华告知挪亚大洪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挪亚那来自上苍的警告,他们按部就班地婚丧嫁娶,自以为那就是最好最正确最标准答案的生活……
手捧墨迹未干的《枫桥夜泊》,亦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神清气爽、超然物外,即便考官们看后把宣纸撕了,他也没有任何遗憾,因为该表达的思想都已经表达了,该存留的信念也已经扎根,从今天起,他要做回自己。他知道,这是他最好的作品,是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那是把所有的痛苦、愤懑、抗争都融入书法的结果,就像王羲之写《兰亭集序》,后来再写,只有形似可达,而无神韵可比。
第二天报出的结果出乎亦煌的意料之外,也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三等奖有四人,sullivan名列其中;二等奖有三人,九三中医与之无缘;一等奖有两人,许佳和另一个高年级的女生;经专家评委会研究,这次竟增设特等奖,特等奖授予九三中医的曾亦煌。
消息一出,亦煌再次声名大噪,所有师生都熟知了曾亦煌的大名。亦煌正暗想评委们倒是不拘一格、别具慧眼,没料想这还没完,居然还有“夸官”的殊荣,专家评委会决定,把所有获奖作品都张贴于宣传栏内一个月,亦煌作品贴在进校门的第一幅,非但全校师生能天天看到,而且每一个来校交流、办事的外来者都能看到学校的这位才子。
sullivan也果然对亦煌高看不少,不仅是由于闸北区青年知识竞赛冠军,更是由于这次的书法比赛。她对亦煌说:“你的草书比我的馆阁体强多了,我才三等奖,说明一个人具有特色更为重要,跟别人一样,或者做得比别人稍好一些,都不过是同质竞争,而你的叛逆造就了你的飞跃。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要有自己的选择和决断,尽管可能幼稚可笑,但这是我们自己的人生。看来,在成长方面,现在你胜过我一筹了。”
“哪里,那是拜你所赐。”
“什么?”
“没什么,你让我学到了很多。原本我是安分守己的人,以为生活都是安排好的,不应有意外,不敢越雷池一步,现在我知道了,生活中是充满着风险的,谁都不是生活在保险箱里的,命运是自己的,要靠自己去把握、去创造。”
“你说得真好!我以后练字也要向着行书、草书多多靠拢,不在自欺中度过馆阁体人生。”
晚饭时,亦煌正在排队,很多女生指指点点,说他就是那个特等奖。亦煌心说,要是评委换一拨人,结果就大相径庭,你们谁也不会把无师自通的草书者当一回事的。正想着,苗俪笑盈盈地走过来对亦煌说:“别排队了,我帮你买好了。”然后拉着亦煌坐到餐桌前,“我们一起吃吧,就算是我给你赔罪了。”
亦煌看着丰盛的晚宴,有糖醋小排、百叶包、油面筋、炒素、狮子头、番茄炒蛋,吃惊地说:“太铺张了吧?你很早就来排队了?”苗俪点点头,说:“你不会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吧?”
“怎么会?说真的,我很感动,也很……为难。”亦煌说,“你看,那么多人看着。”
“让他们看好了,没见过男生女生一起吃饭呀。”
亦煌正在为难,却见sullivan走过,抿嘴一笑就排队去了。那顿饭亦煌吃得既感动又难受,还有一点怪怪的感觉。
晚饭后,亦煌想,今晚回寝室,无论多晚,衣服都要全部洗出来,让衣柜里没有一件脏衣服;从明天起,要一改过去颓唐的状态,做一个全新的自己。正下着决心,就步入了教室,见张叶已经等在了那里,这次没有拿棋盘棋子,而是抱着手说:“曾先生真是了不起啊,今天获奖,今天就已经有人献殷勤、请吃饭了。”
“你骂我?”亦煌笑道,没当回事。
“那天,她可是离开你去看别人的书法的。”
“你不是也对我没有信心吗?况且……”
“况且人家还一门心思买了肥甘厚味跟你共进晚餐,秀色可餐、美味可餐,精神物质双丰收,你还真有福气啊!现在是不是感觉身轻如燕啊?”
肥甘厚味?身轻如燕?这是好话吗?亦煌觉出其中浓浓的醋意,叹了口气说:“我是说,况且这次比赛结果纯属意外,如果评委认为这些字不合规矩、没人教过、自由散漫,肯定什么名次都没有的,我自己也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即便是书法老师,也没有教过我们草书,不是吗?”
“好啦,曾先生,你还挺当真,我跟你开玩笑的。不过,看得出,她追你追得很紧。”
“追我?”
“瞎子都看得出。”
“哪有倒追的。”
“九十年代新流行。”
“莫非你有忠告?”
“有,但不告诉你。”
“好了,教你下棋吧。”
“今天本大小姐不想学,曾先生。”
“从进来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干嘛一口一个曾先生?”
“因为我是从头至尾站在你身边支持你的,你别管我心里是不是有底,至少我没走开,只有弟子对师傅才这样有信心。好了,既然你不喜欢我叫你先生,那我就叫你--亦煌。”
“不叫曾亦煌?叫亦煌?人家会怎么看?”
“不同意?那好,再减一个字,只叫一个字。”
“算了算了,别害我,同意,叫亦煌。”
好在同学们都纷纷走进教室了,否则真不知道张叶会胡搅蛮缠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