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上课时，亦煌和立祥就旭光生病的事互相通了通气，达成了一个操作办法，即中午由立祥照顾，晚上由亦煌照顾，说是照顾，其实就是给旭光倒一倒水，扶他起来上一趟厕所。旭光午饭和晚饭都没吃，人也越来越虚弱，整个晚上都是在嗯嗯唧唧中度过的。

第二天中午，亦煌和立祥看看情况不妙，决定要找老师，恰好碰到解剖学顾老师，她问了问情况，就说：“快领我去看！”

顾老师坐在旭光身边，大致问了一下情况，又检查了几个部位，然后说：“这是甲肝，传染的，你们看，他的巩膜轻度黄染了。”

一句话，说得亦煌和立祥都往后退了几步。顾老师保持着一贯的沉着和平静，不慌不忙地吩咐两人不要靠近旭光，也不要离开寝室，她马上来处理。亦煌和立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后来想起要安慰一下旭光，说不要紧的；立祥还现身说法，说尽管当时他跟旭光的症状不一样，但是甲肝没什么可怕的，治疗一个月就好了。

一会儿工夫，顾老师就重返寝室，不过这次来，可就不一样了。她和郑娟、张奕一共三位老师，全副武装，口罩、帽子、手套、白大褂，她背后还背着一个塑料箱，手中拿着一米长的金属管。她先让两位老师负责把旭光送传染病医院，然后像喷洒农药一样把整个寝室细细地喷了一溜够，空气中立时弥漫出一股浓烈的漂白粉气味，跟医院里一模一样。顾老师问清了哪些是旭光的餐具、用品，把它们全取走了。临了还留下一句话：“你们应该没有被传染，但还需要观察，一旦可疑，立即隔离。”然后对前来看热闹的108寝室的男生们威胁道：“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都要预防性注射丙种球蛋白，还要喝茵陈蒿汤。”

此言一出，男生们对旭光的同情骤然间转为了对自己的同情，个个回想近日与旭光的接触情况，就像公安干警常说的，你最后一次见到当事人是在什么时候。

顾老师不愧是行动的高手，下午课后，她就等在男生寝室门口，见一个进来就给一个注射丙种球蛋白，并叫已经打了针的两个男生等在门口不让任何一人漏网。

杨兴业最怕打针，听到金旭光因甲肝被送走的消息已是心惊肉跳，又听说顾老师在一个一个地收拾男生，更是腿肚子打颤，待到走近寝室楼，见两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守在门口，第一反应就是逃跑。恰巧顾老师在清点人数，一看此景，就喊道：“快抓住他！”两个保镖立即出手、上演《追捕》，看得几个趴在二楼窗台观野景的女生直摇头：“金旭光的被捕，造成了地下党组织的全面破坏，男生的浩劫到来了。”

操场上那两个篮球架和旁边的排球网成了兴业负隅顽抗的最后基地，在里头敌进我退、蘑菇麻雀，他没能践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专墙题词，倒是把精湛的游击战理论体验了不少。篮球架和排球网虽彼此毗邻，却各有专属。相比佝偻着身子、垂垂老矣的篮球架，排球网则是地道的新生事物。自上学期国庆假期之后，sullivan会同孙艺，在许佳的协助下，把排球网立了起来，此后虽未经推广和普及，就已让女生打排球蔚然成风，公然与男生的篮球运动分庭抗礼。按说，篮球是男生的钟爱，排球是女生的偏嗜，两者泾渭分明，但经不住亦煌等叛徒的暗合、偷渡和加入，带动了意志不坚定者的纷纷友情参与，使之变得边界不清、朦胧难辨。

最感委屈的是旭光，因为三大球中蓝排两强已瓜分了势力范围，唯有足球流浪漂泊、居无定所，故此参与者也逐渐稀落，以至于门可罗雀。旭光遂自我安慰说，场子太小且不标准，反倒会影响技艺提升，索性改为室内运动，自己练练颠球、顶球，把它庇于《内罗毕建议》和《华盛顿宪章》的羽翼之下而免成绝学。现在反倒好了，他肝炎入院，省去了三球之争，在野党成了在院党，也免去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尴尬。

追捕持续的时间比电影短多了，兴业纳闷，为什么在柔软的排球网内穿梭能顺风顺水，而挺进篮球架时却被铁血的刚强狠狠地撞了个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而束手就擒呢？莫非越是熟视悉睹的事物实际反倒越陌生难测？

被抓回来的兴业真是丢尽了颜面，女生们都知道了这是个胆小、怕疼的男生，男生们更是在走廊里夹道欢迎被架回来的兴业，从他的猥琐懦弱中体现出自己的勇敢无畏。

顾老师见观者甚众，其间又没有女生，就索性上起了公开课：“来，把他放到桌子上，让他坐好。你们两个抓牢他，别让他乱动。然后把他裤子拉下来，不用全拉，拉一角就可以。大家看，所谓打屁股针，就是臀大肌注射，实际上却不是打在臀大肌上的，而是打在梨状肌上的，因为这里是最安全的部位。在你们的骨盆最前端能摸到一个骨头角，这就是髂前上棘，以此为起点，到尾骨尖作一条连线，这个线段分三份，它的外上三分之一处就是注射点。对！很好！就是你们屁股的外上方四分之一处。”

顾老师的手在兴业的臀部上做着测量，全体男生都在摸自己的屁股。“然后，擦拭酒精棉球，从中心原点开始一圈一圈往外擦，为什么要这样擦呢？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把外面的细菌往里带，才算是真正的消毒。”

“您这样一消毒，凉凉的，我很紧张。”兴业终于开口了。

“不要怕，越紧张越疼，越放松越不疼。你们看，我先用手指紧紧压住准备进针的旁边，一定要压紧，人的皮肤有七层，角质层、透明层、颗粒层、棘层、基底层、茹头层、网状层，上面五层叫表皮，下面两层叫真皮，还有皮下组织。我用力压，你们中医管这个叫‘令其气散’，我们西医比较直白，一是分散其注意力，二是把几层皮肤压紧，这样的话，针穿透的距离就比较短，不容易疼，好了，打好了。”

“一点也不疼啊！顾老师，您真是绝了！”兴业翘起大拇指赞叹，其他男生也觉得很厉害。

“同学们，这就涉及一个手势问题。刚才，我跟他说话，也跟你们讲课，他的注意力就在我的讲话和压紧的皮肤上。眼尖的同学一定看到，我进针非常快，然后推药水很慢，最后出针很快，两快一慢，所以他几乎没有痛感，如果说有，那是我指头紧压的痛感，那种痛感人们是不会在乎的。所以，以后你们只要感觉打针很疼，那一定是那个护士没能掌握要领。”

亦煌心想，这个顾老师真了不起，平时看看不言不语，其实内功深厚，且不论解剖的恐怖，那自己制作标本的敬业就非常了得。对打针这样的小事，都精益求精，这样钻研，那什么事情会做不好呢？还有，居然还会看病，我们几人成天混在一起，还以为旭光是感冒发烧，她稍稍一看就确诊了，并且还懂得防疫学的知识，真是复合全面、行家里手。亦煌脑子里跳出了一句小平爷爷的话“专并不等于红，但是红一定要专”，便心里暗下决心，要向解剖学老师好好学习，做一个敬业、细心的多面手。

第二天，预防性服药的手段就跟上来了。茵陈蒿汤是中医基础学周老师配的，非但男生们要服用，九三中医班全体学生也要服用，上午十点钟供应，课间到教学楼下领取，还人性化的配发小点心。发药时，周老师告诉每一个人说，金旭光必须休学了，留到下一个年级，为了不被传染，每个人必须认真喝药。

那药着实难喝得要死、苦得要命，亦煌跟周老师说，这样服药还不如直接得甲肝爽气。周老师答复说，金旭光进了传染病院，喝的也是这个药，并且喝得更多，你就权当喝清咖吧。于是第三节课开始，整个教室就像一个中药铺，热气缭绕地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大家听着课、喝着“清咖”、吃着点心，小资情调十足，亦煌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课间餐。女生们大概是耐苦的能力天生高出男生几筹，真没见到哪个女生提出喝不下去的。后来才知道，许佳已在全班宣传过，茵陈蒿汤清肝胆湿热，能光洁皮肤和美容，怪不得全班美女甘之如饴。

亦煌和立祥是站在两类对象交叉点上的人，既须打针，又得服药，还因他们接触旭光最多，就被整个学校有意疏远着，走路都带着很大的气场，五步之内荒无人烟。

女孩子们自觉自愿地喝茵陈蒿汤美容是一回事，而彻底地实行环境消毒又是另一回事，前者是井然有序，后者则极其无序。还没到夜自修时间，漂白粉就已经被滥用，甚至混着自来水过起了泼水节，经过这样由内而外的彻底消毒，估计再厉害的甲肝病毒也不得不远徙他乡了。但这一地的水渍也着实让人头疼，亦煌对这种革命式的矫枉过正不以为然，因此就受了报应，被革命的漂白粉和自来水滑了一跤。sullivan见了，马上跑过来扶起亦煌，眼里满是关切，柔声问：“摔疼了么？要紧么？”

“你不怕被传染吗？”亦煌一边感动一边关切地反问，前段日子的怨恨早已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