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的氛围被沈榕那句话搅和的一干二净,加上后来两人着实没什么说的,那旁的苗苗姐早就忘了给两人制造机会这一茬。
闲着没事干的她瞅见沈榕衣服上花花绿绿的补丁,贱嘴巴张口便笑话起来,“沈榕,你这手艺不进反退啊,衣裳缝的也太丑了。”
姑娘家的毛毛躁躁,说话不经大脑,咧着嘴巴只顾自己笑。
知情者的苗苗爹差点忍不住,硬是憋住笑容,看了看阴沉着脸蛋的苗苗,甩了他姐一脑壳子,“人家缝的衣裳怎么了,不是挺好看的吗,你连自己的衣裳都不会缝,还有脸笑话别人。”
苗苗姐格外不服气,梗着脖子,“大女子家缝什么衣裳,那都是男人做的事儿。”
“就你有理。”
沈榕这会儿同样发现了山雨欲来的苗苗,赶紧咽下嘴里的馍,跟着接话,“我觉得这件衣服缝的格外好看,你说是不是苗苗?”
苗苗重重冷哼了声,瞥着他姐的目光不善。
两人同是打光棍,沈榕找不到夫郎是外因,他姐那完全是内因!活该!
歇息好了,众人接着上午的活干。
这时候粮食产量不高,就靠着多种地养活一家人,平日里除草施肥忙活整年,只等着短短几天的丰收,白居易的《观刈麦》说农家少闲月那是半点都没错。
一直忙活到天黑,众人才收拾东西回家。
沈榕没有和他们一起走,她道过别,将舅父硬塞过来的两个馍揣在袖子当晚饭,便匆匆赶往镇上的粮店。
店里还有大笔账单等着算,不能耽搁时间。
夜半挑灯算账到大半夜,总算是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孙老板早就料到会这般,老早便在后厢房给她腾了间地方,好歹有张床板睡。
月上枝头,躺在床上的沈榕睁着双眼睛,半分睡意没有。她并不担心爹没吃晚饭饿着,只要手头有钱,他肯定不会亏待自己。
清冷的陌生屋子里泛着凉气,身上薄薄的被褥好似怎么都暖不热。
停了会儿,她干脆披上外衣,推开门去看房外的月亮。
苏轼曾经有个晚上睡不着,大半夜去找朋友怀民,两个人并肩在院子里看水中的月亮,为此还特意写了篇文章。
她也睡不着,但她没有一个像张怀民那样的知己可寻,只能自己坐在院中的青石台阶上,独自仰起头。
或许那个钢筋水泥的异世界在这天,也会有这样凉薄的月色?
将近二十年重来一世,许多曾经鲜活的画面都变得模糊,像是场光怪陆离的大梦。
当天晚上,沈榕返回屋里躺在床上,真的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从姗姗学步咿咿呀呀的小婴儿,长成一个风姿俊朗的女子。梦中的母亲是个温和善良的人,父亲尽管挑剔,一家人却算的是和和美美。
六岁那年,母亲忽逢大病,不久便撒手人寰,父亲自此大变模样,越发恣肆张扬起来,从那以后家庭的重担落到沈榕小小的肩膀上。
在别的孩子都上学读书的年纪,她不仅不能去,还要想方设法赚钱替父亲还赌债。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提长成了少女,少女长成了青年。
她的力气越来越大,做起活儿来越来越容易,两只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而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温顺。
乡亲们都传开了,这是个孝顺能干的孩子,这是个勤劳踏实的孩子,沈郭氏祖上积了多大的福哇,才能生出这么好个闺女。
……然而,只有她心里头明白,那都是浮在外壳表面的伪装。
狼就算披着羊皮吃草,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本性。
在这个格格不入的世界里,她就像是自我排斥的异物,无法融入,不能融入,无可融入。以往记忆中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人文风俗、地理环境……统统都排斥她接受这个世界。
可怜的是她一直在尝试着融入进去,可笑的是她从来没有成功。
所以她只好把一切都隐藏起来,假装是个正常人,假装和大家看上去一样。唯一不确定的因素是,她也不清楚自己能伪装多久。
次日。
清晨稀薄的阳光穿过木窗照进来,落在沉睡的脸上。
沈榕缓缓睁开眼睛,幽深的眸光里不见一丝朦胧,好似早已清醒很久似的。
和平日里一样起床穿衣,舀瓢水倒进木盆里,晃荡的水面倒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这是个很漂亮的女子,斜飞入鬓的长眉犹如刀锋,高挺的鼻梁和薄唇透着冷漠,从眉宇开始往下,无处不散发着疏离。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身边,一定认不出水中的居然是老好人沈榕。
盯着看了一会儿,沈榕伸出手,放到自己脸上。
将唇角提上去,眉毛顺下来,肌肉往上拨……然后,一张熟悉的温和微笑着的面容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