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他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实在看不进去书,打开窗子便想偷溜,结果被沈母逮了个正着。
“你若实在不喜看书,便去和你妹妹说说话。她这几日兴致不高,脸都瘦了。你鬼点子多,想法子逗逗她。”
沈浪叹了口气。
沈母是继室,有一子一女,就是沈常笑和沈浪。但前头的夫人还有一子二女,大公子已经开府分家了,和嫂子住在离这不远的乌苑巷,有官职在身,年前得了一子,更是让他有了底气。女儿则是沈常春和沈常意,两人订的人家都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家族。
由此可见,在沈常笑没出这事之前,沈母在众人眼底始终是低了一头的,因为前任的儿女都太争气了。
如今沈常笑即将成为国母,这可是给沈母一个天大的惊喜,就差把女儿供了起来,每天都嘘寒问暖。
沈浪和沈常笑关系不错,毕竟是一母所承的胞妹,沈常笑性情又天真烂漫,即使其他人都说沈浪不好,她也照样和他来往。
因此听说胞妹不开心,沈浪左思右想,决定过去瞧瞧,顺便带上自己的戏班子,刚好最近有新戏,就让那个青衣唱几段,逗乐逗乐沈常笑。
虽然是胞妹,但男女七岁不同席,沈浪也不好呆在妹妹闺房里玩闹。于是他约了沈常笑出来,就指挥人在凉亭外搭了个台架子。
“什么戏啊,神神秘秘的,那些公子小姐风花雪月的故事我可真是听腻了。”沈常笑面色恹恹,软骨头似的趴在石桌上。
沈浪一挑眉:“当然!”
等台架搭得似模似样,日头已经上了三竿。沈常笑躲在树荫底下,一边吃着冰镇消暑的碎冰果,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前面几个人在忙活。
一人突然登上台,做小生打扮。
“我家本是书香门第,家教森严,老父一心只望报效朝廷。寒窗苦读十数载,一朝金榜得题名。”小生戏妆浓烈,一转身一甩袖,边唱边走,满身的春风得意,可转了一圈,他又哀哀叹息起来。
“本该是欢笑颜,可奈何,我却是那女儿身!身不由己,可怎办是好呀——”
沈常笑一下子就精神了,瞪着那水袖婉转、身段风流的小生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笑道:“这戏有点意思,唱得不错……有名字吗?”
沈浪捻了枚冰果进口,正和着调打拍子,闻言眯眼一笑,顺手比了个手势:“当然有,这出戏,就叫《女状元》!”
假学生一揭榜后,鱼跃龙门,入殿试,争三甲,更是得皇帝御笔亲赐状元郎,打马游街,好不张扬。
却在游街路上遇到了一家名门千金。
眼波微动,而情意暗生。
秋水盈盈流青山,烟水重重高云天。
女状元灵极秀极,偏偏眉宇一点高阔间又生英气与飘然。
禁忌的爱恋让她又痴又狂,辗转反侧。小生的唱腔清扬柔美,折腰转袖又是英姿乍现。
沈常笑看迷了,竟跟着戏中人忽悲忽喜,愁肠百结。
很快,女状元便顺理成章地和千金成了亲,仕途一番风顺,夫妻恩爱无比。唯一可惜的,就是三年无所出。
但天有不测风云,女状元的身份被揭露了。
女状元踉跄入狱,千金日日以泪洗面,欺君之罪无可恕,皇帝到底怜惜其才华,竟然说若是要她入后宫,千金再嫁,就可免除一死。
穷途末路,女状元却蔑然地一个个骂了过去。
她质问所谓的岳父:你们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俩情投意合,怎逼她再嫁他人!莫非女儿身,就不论情,不议真?!
她讽刺群臣:你们说臣子当本分,不得媚上佞君,今日却为何逼臣媚主?我只愿本分为臣,竟是不成!
小生唱道:“夫也,妻也。落得个劳燕嫁,臣媚主,荒唐者谁耶!”
又高阔听他唱:“罢罢罢,重梳妆容,见君王。”
小生做青衣。
女儿之妆登金殿,重见君王,阶前一谢昔日国士恩。
再飘然听唱:“喏喏喏,再整裙钗,拜爹娘。”
青衣起身。
不孝之女见桑梓,复拜高堂,膝头一跪十八养育德。
君王当年说爱我才华,愿得良相,匡扶社稷,君臣不负。如今,为何因女儿身,便负我高才?
父母当年说爱我志高,愿得佳儿,振兴家业,长幼不负,如今,为何因女儿身,便负我宏图?
恩也消,怨也平。世间多情,多诽谤。
女儿最被多情污蔑。
平生最负卿卿,若有来生,我愿做那水中石,你是河中鱼,世世不分离!
青衣突然高声唱道:“卿卿,我去也——”
那个形容怪诞的女子大笑三声,举身向水中投去。
她慷慨无畏,如英雄赴死。
奏乐已停。
戏已落幕,一场人生结束。
台下一片寂静,青衣静静伏在台上,纤细薄弱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是灵魂和那位女英杰一样,失望又十分自得地沉睡去了。
沈常笑满脸是泪,哭得难以抑制,抓着沈浪的袖子一个劲儿地说:“竟就这样没了不成?那个千金呢?她……她!”说到最后,泣不成声,似乎不能想象接下来的发展。
沈浪无奈,用帕子给她拭干净眼泪。被妹妹的灼灼目光凝视,他倍感压力地说道:“这出戏只是讨你玩笑改的,没把你逗乐,竟还哭成这样,阿母非得骂死我不成!”
“……你是说,这是假的?”沈常笑怅然若失,复而又喃喃点头,“也是,不过就是一折戏罢了,世上哪有那许多的悲欢离合……”
沈浪的笑容顿了顿,随后才又恢复如常。
沈常笑缓了片刻,才控制了情绪,问道:“下面应该还有吧?那千金怎么样还没说呢。”
沈浪脸上的笑容变得淡淡的,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是还有一出。那荒唐之人自有荒唐归宿,她的父母亲眷却是规矩人,自然享尽富贵,一世安康。千金改嫁他人,不过半年就有了身孕,从此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和美大团圆,这是最后一出折子。”
沈常笑听到一半就出离的愤怒,甩开袖子就嚷嚷了起来。
“这是甚么和美大团圆!甚么脏的臭的都苟活千年,反倒真正的高洁之士凄惨赴死!还有那千金!呸!甚么情投意合,都是林中鸟,劳燕飞……这见鬼的结局!忒的让人窝火!”
沈浪低低一叹。
那台上的青衣慢慢敛起水袖,朝他遥遥一拜,下台卸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