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张,原是鬼哭关一个守城老卒,浑浑噩噩几十年了,这么多场大战下来,愣是没死在战场上,也罢,除了右眼曾被流失射中,眇了一目,也还是能吃能喝,就是很少见拔刀杀敌。
来来去去,守城的新卒犹如地里生长的麦子一般,收割了一茬,又长出来一茬。这些新卒也慢慢从敬畏这位“百战不死”的老卒,变成了随口就叫瞎子张,时常无聊,就那这位老不死的消遣消遣,阴阳怪气的让他说说战场保命的经验什么的,偶尔有些过火的,甚至让老瞎子说说自己看着同袍战死时的心情。
这可不得了了。其他的事,老瞎子还能笑笑,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就走开,但一说到这事儿,他可是操刀打过人的。渐渐的,也没人敢去那战死同袍的事儿刺激瞎子张了。
可如今,原本在鬼哭关守城的老瞎子,此番却来鬼哭关外的烽燧做燧卒,也怪他娘的史将军带来二十万兵马,搞得偌大鬼哭关内硬是没多余的地方安排二十万兵马落脚,只能在鬼哭关外不远处的扎下十里连营,轰轰烈烈造起一处大寨。
这可苦了瞎子张,没有背景,没有战功的他,直直被调遣来做护卫大寨的烽燧的燧卒。原先自己在鬼哭关内,刮风下雪还能躲一躲,至少他娘的偶尔还能偷偷去城内吃顿荤的,喝两碗不贵的酒水。
但现在呢,除了烽燧内的十个燧卒,要啥啥没有。
瞎子张,着实有些郁闷呀。
“哟,瞎子张,又在想哪家的婆娘了呀?”一个身子壮实的燧卒走了过来,笑呵呵看着老瞎子,身后还跟随着烽燧内其余三个燧卒。
坐在墙角的瞎子张耷拉眼皮,看也不看,也知道是这座烽燧的头儿李蛮子。这李蛮子是出了名的粗鲁野蛮,也是雌雄不忌,听说这混账家伙,偶尔着实找不到女人泻火了,他娘的,居然敢找燧内比较瘦小肤白的同袍来干那么龌龊事。
瞎子张可不没见过什么面如白莲,身似弱柳的惨绿莲花郎,更不懂那些王公贵胄喜欢的娈童之癖,着实看不起李蛮子这嗜好,本来大家都是提刀杀人、跨马斩敌的汉子,你他娘的,这般一搞,非要把一个大好爷们折腾得第二日连床都起不来。
李蛮子走到瞎子张面前,拿脚踢了踢瞎子张的大腿,笑道:“咋了,想女人想得力气都没了呀。要不要我带你回城中,给你找个很福气的女人泻火?看你这小身板,胯下那条蚯蚓想来也提不起来了哟。”
其余三名燧卒亦是大笑。
老瞎子挪了挪屁股,换个地方坐着,还是不说话。
和畜生有啥好说的嘛!
李蛮子倒是一屁股坐在瞎子张刚坐的地方,伸手便搭在了老瞎子肩头,说道:“瞎子张,告诉我,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是不是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
老瞎子抖了抖肩膀,哪料李蛮子手头使劲,着实抖不开。
“诶,你们猜猜,瞎子张碰过女人没?”李蛮子朝其余三人哈哈大笑。
一个瘦小的燧卒站出来说道:“我听以前的老卒说,瞎子张曾在城中看到一个老寡妇,啧啧,这老家伙愣是连腿都挪不开了。那老卒却是看到那腰似水桶,满脸麻子的寡妇都作呕了。”
老瞎子瞥眼看那燧卒,沉默不语,拉低自己的头盔,想来是准备来一个两耳不问窗外事。
李蛮子和三个燧卒笑笑闹闹,折腾好一会儿,都没见这老瞎子有啥反应,吐了老瞎子一口浓痰,骂骂咧咧,说什么老不死的家伙,活在军中就是浪费粮食的混账话,纷纷走远。
日光洒落,有暖意。
老瞎子眯眼看着太阳,擦去脸上的浓痰,缓缓起身。
活在军中,自己杀的敌人,已经可以换来一场富贵了呀。
只是他不说。
有啥好说的嘛,当卒子是杀敌,难道当将军就不杀敌了吗?
***
平沙茫茫黄入天,狂风不住地漫卷。披轻甲,跨良驹的六骑静默行走在平野之中。
“伍长,北边的兄弟遭到西厥游骑兵,全部战死了。”一个年轻健儿策马追上当首的伍长,沉声说道。
马走不停,高坐马背的伍长身披便于轻骑突进的环锁铠,腰悬环首直刀,负劲弩,“这次一定要把西厥的烽燧布防摸索清楚!”
随着两国战事的升温,双方越来越多的兵力投入战场。西厥这边,使三刀的带回来二十万西征大军,鬼哭关内安扎不下,就放置在烽燧防线之内的城外。如今唐凌天重回辅国大将军之位,第一件事便是强调要探查出西厥的边防布局,不能只龟缩在大石城内,当睁眼瞎。
伍长余光瞟了一眼落在队伍最后的那黑甲男子,身形瘦削,低着头,乱发遮住面庞。
按照军制,五人为一伍,出一个伍长,而此时却多了一人。这种搭配乃是前不久连升两级的鹰扬将军孙济所提,在探马营队中,每一伍安插一位狼牙刺客。这样一来,负责打探军情的探马游骑便是多了一尊高手出来,每次死战活下来的机率也大了不少。
殊不知,安插在探马游骑中的狼牙暗刺,不仅有杀敌的任务,到了绝境,甚至有杀死自己人的秘密任务。
这也是没法儿的事儿,如果己方骑兵被俘虏,就怕出现那种怕死的软蛋,卖国求荣,愣是给西厥当密探,带着西厥敌军攻入城中。这种事,也发生过。
以往对这种事,很难控制,孙济这一手绵里藏针的计谋,除了那种军中老油条,极少有人看出来。这也恰恰说道了唐凌天心头,当机立断,照计行事。
只可惜,狼牙里出来的人,都是怪人。这一人也不例外。当日捆满铁索来到伍长王浩面前,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军中犯了大错要受罚的,结果呢,乖乖的,就是他娘的一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探马游骑皆是军中翘楚人物选出来,挑选制度十分严苛,不仅要有娴熟的御马能力,还要是能马上挽弓三石,马下步战破敌的猛人!这只是初试,到最后,有两种选择,要么去城外剿灭那些游蹿不定的盗匪,要么自己一匹马,一张弓,一把刀,带足水粮,老老实实去西厥那边宰两个蛮子。
只有完成这些任务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探马游骑。
“凌绝心,继续任务,行不行?”王浩朗声问了一句那瘦削汉子,只见他点了点头,没做言语。
王浩策马再行,还没走几步,就见不远处小山头上一线黑甲出现。
“伍长,是西厥的游骑队伍!”健儿策马奔上,唰得一声抽出环首直刀。己方才堪堪六人,此时却有二三十号西厥游骑杀来,怎么也抵挡不住呀。
王浩骤然沉下了脸,脸色更迭,说道:“杀过去!”话音未落,已然拉下面罩的他提起环首直刀,盘空一舞,召集几人承三角冲锋阵型奔杀。
这种环首直刀乃是以百炼法锻制,要经过上万次捶打,近百次折叠锻打才成型,比之以往用灌钢法所铸刀刃,更有韧性,需得“斩甲过三十扎”才可配置给游骑兵。
王浩长吸一口气,挺直利于冲锋的环首直刀,当先策马奔腾,杀向西厥游骑。
唰唰唰……
西厥游骑瞧得敌人,纷纷弯弓搭箭,霎时间,便是箭似雨落,势如雷闪。
六骑探马游骑不断飞奔,一根根弩箭不断飞出,如流光电闪,比西厥游骑射出的羽箭快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也是西厥在兵刃武器锻造工艺上远不如中原,死活都学不来中原盛行的百炼法、灌钢法,堪堪还是保持老样子,顶多在兵刃材料下下点功夫。况且,还是这制造繁密的劲弩!打死都模仿不去!
弩,怒也,有执弩也!
此时探马游骑虽配置的劲弩,早已不是南北大战时惯用的夹弩、瘦弩,而是在那基础之上,打造出的新式五矢元戎弩,重量轻,威力大,并且能一次连发五根箭矢,杀伤力极强!
五名探马游骑在距离西厥游骑五十步的距离外不断游曳,这既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又是在五矢元戎弩的有效射程之内。但也奈何双方人数上的巨大差距,西厥游骑分三列射击纵队,总能不停歇的射箭追杀。
“我去撕出条裂口来。”一直落在最后的凌绝心策马而来,头颅高昂,双眸血光闪闪。
王浩瞥了一眼挂在马背上的箭囊,四去其三,着实也耐不得久战了,“我们一起。”
“不用。我冲锋,你们跟进!”凌绝心低吼一声,甩镫离鞍下马,整个人犹如一尾狂龙一般,卷起千堆黄沙,奔雷闪电般冲杀过去,狂暴的气流荡得一根根羽箭都无法触及其身。
西厥游骑首领怒目一瞪,强弓一收,抽出曲脊弯刀,纵马奔杀而去。
马蹄落处如惊雷。
狂风卷地,一道黑色流光直直闪过双方战场,那西厥游骑小将纵马人立而起,双蹄飞踏,手中一柄弯刀闪着熠熠寒光斩落。
“死!”凌绝心犹如野兽般吼一声,双手直直向前一探,一合一分,竟直接将那首领连人带马撕成了两片。
血雨落下,凌绝心浴血而狂。
继续狂奔,哪管什么羽箭破空,惊雷霹雳,一掌便拍死当先一人,继而又是双爪刺出,直直搅碎身旁两骑的心脏。
“杀上去!”王浩狂吼一声,一边弩箭攒射,压制对方,一边提刀奔马,带着身后四骑生猛刺了进去。
咣!
王浩一刀劈在一名西厥游骑的面甲下,势大力沉,虽未劈开那厚实面甲,但也将面甲带人脸爽辣斩得凹陷,也是活不成了。
一众人混战喋血,沙尘激荡飞扬,不断有钢刀斩落之声,不断有劲弩破空之声,不断有跌落马下的呻吟之声……
探马游骑石头左臂被砍了一刀,伤口深可即骨,却愣是没有怯战,刚用马匹对撞撞翻一骑,便瞧见一人横刀削来,赶忙低头一避,臂上五矢元戎弩抬起,唰唰便是五根弩箭从那人下巴射入,穿透头颅,鲜血流了他满脸。
“小心!”有同伴大喊,石头匆忙回首,就见一柄弯刀直斩而下,森寒的刀光耀眼生花。
“滚开!”陡听冲天爆喝,一道黑影闪了过来,双手死死拽住马尾,猛然提一口气,竟是拽得那七尺大马噔噔后退。
鬼手人屠,倒拽大马而行!
那骑兵的弯刀也堪堪贴着石头的环锁铠斩落,激起一连串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