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宋桓那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般猛烈喷发的指责,那几乎要凝成实质、扑面而来的怒火与深切的失望,宋琼琚却依旧亭亭玉立於书房中央,身形未有丝毫晃动。她面上並未出现宋桓潜意识里期待看到的,或者说他认为一个女儿在父亲如此盛怒之下理应表现出来的惊恐失措、脸色惨白,或是委屈的泫然欲泣。相反,她一派近乎异常的坦然,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从容不迫,气定神閒,仿佛父亲那番夹枪带棒、疾言厉色的斥责,不过是拂过她精致耳垂的一阵无关痛痒的微风,连她鬢角的一丝碎发都未能吹动。她那双清冽如秋日寒潭的眸子,平静无波,甚至带著一丝淡淡的疏离,就那样直直地迎视著宋桓因极致愤怒而微微充血、显得有些猩红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惧意与退缩,只有一种洞悉了全局、看透了本质的清明与超出年龄的沉稳。
宋琼琚心中如同放置著一面光可鑑人的冰镜,將眼前这纷扰局面的根源映照得一清二楚。她太了解自己这位身居高位的父亲了。宋桓之所以此刻如此失態,如此不顾家主威严地拍案怒吼,其根源绝非真的仅仅是担忧她一个闺阁女子的安危福祸,或是单纯气恼她行为不端、可能坏了国公府小姐的清誉。不,那都太表面了。他內心深处真正的恐慌,源於更现实、更冷酷的层面——关乎整个宋国公府未来数十年兴衰荣辱的前程与核心利益。
如今,她的妹妹宋琼瑶嫁入东宫的婚事已然在某种默契下敲定,只待合適的时机公布。这在朝野上下所有有心人看来,无疑是一个再明確不过的政治信號——宋国公府宋桓这一支,已经旗帜鲜明地投入了当今太子殿下的麾下,绑上了东宫的战车,成为了太子一党在勛贵中的重要力量。这是宋桓经过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反覆权衡、利弊分析,甚至可能暗中付出了不小代价、做出了某些妥协才最终达成的局面,意图在未来的权力格局洗牌中,为家族占据一个有利且显赫的位置。
可偏偏就在这个尘埃似乎即將落定、各方目光都聚焦过来的节骨眼上,她这个宋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女,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同时与皇后,尤其是与太子对立面的万贵妃、二皇子一系有了明显牵扯,还得到了双方毫不掩饰的青睞与价值不菲的厚赏。这在外界那些嗅觉敏锐的政客眼中,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宋国公府首鼠两端,心思不定,脚踏两条船!意味著他宋桓治家无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管束不住,任由其做出这种“东食西宿”、试图左右逢源的糊涂事,让整个家族的信誉和立场都受到了严重的质疑!
一个在至关重要的储位之爭中立场如此摇摆不定、意图模糊、让人看不清真实想法的家族,如何能取信於未来的君主?皇后和太子即便眼下为了大局需要、为了不將潜在的盟友推向对手而暂时隱忍,心中又岂会不存下深深的芥蒂与猜忌?將来一旦太子真的顺利登基,到了论功行赏、清算旧帐之时,一个曾经与他的政敌眉来眼去、有过曖昧联繫的臣子,又如何能得到新帝真正的信任和毫无保留的重用?这才是宋桓內心真正恐惧和愤怒到几乎失控的根源!他害怕自己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达成的政治投靠,会因为女儿这“不合时宜”的举动而前功尽弃,甚至更糟,给整个家族引来上位者的猜忌和难以预料的祸患!这简直是在动摇他作为家主为家族规划的根本大计!
想通了这一层,宋琼琚心中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更加安定,甚至泛起一丝冷峭的意味。她不急,一点也不急。在宋桓那几乎要喷出火来、如同利剑般刺人的目光紧紧注视下,在母亲王清欢那混杂著自身难保的担忧、对女儿“惹是生非”的怨懟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的窥探中,在玲瓏那几乎要掩饰不住、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幸灾乐祸与等著看好戏的窃喜目光里,她甚至不紧不慢地、姿態极其优雅地微微侧过身,伸出那双保养得宜、纤白如玉的手,从容地端起了旁边小几上丫鬟刚刚奉上、尚未来得及喝一口、此刻已有些微凉的茶盅。
白玉般细腻温润的指尖,轻轻拈起那同样质地的杯盖,动作舒缓地在盅口上拂了拂,仿佛那清亮的茶汤上真有什么需要撇去的浮沫一般。她这一连串动作从容得不可思议,仿佛此刻並非在承受一家之主的雷霆之怒,並非身处风暴的中心,而是在自家静謐的园里閒庭信步,赏玩风景。她甚至还將那茶盅优雅地凑到唇边,借著这个动作的遮掩,浅浅地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早已失了滚烫,带著適口的温度滑过喉间,带来一丝淡淡的清润与回甘。隨后,她才不慌不忙地抬起眼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掀起,看向脸色已然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再次控制不住拍案而起的宋桓,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带著几分难以捉摸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