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那块简陋的黄布,是唯一的標识,也是唯一的希望。
他们拖家带口,推著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著破旧的被褥和嗷嗷待哺的婴孩。
眼中没有张曼成的狂热,只有深不见底的麻木,以及对活下去最卑微、最执拗的渴望。
飢饿像无形的鞭子,驱赶著他们匯入这黄色的洪流。
“跟著黄天,有活路,”彭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人群,“打坞堡,分粮!”
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最朴素的生存召唤。
黄色的洪流开始加速,涌向视野中那些豪强地主盘踞、囤积著救命粮食的坚固坞堡。
简陋的梯子搭上土墙,无数双枯瘦的手扒著墙缝向上攀爬。
石块、竹矛、燃烧的草捆从墙头掷下,不断有人惨叫著跌落。
然而后面的人依旧麻木地涌上,踩著同伴的躯体,用身体去消耗守堡者的力气和箭矢。
一个坞堡被攻破,囤积的粮食暴露出来,短暂的欢呼后是疯狂的爭抢,旋即又被更大的洪流裹挟著,涌向下一个目標。
彭脱沉默地看著,这片土地上的流民正以最原始、最悲壮的方式,將自己的血肉和绝望,化作啃噬汉家根基的洪流。
幽州,渔阳塞。
五月的风掠过燕山,依旧带著塞外的凛冽。
残阳如血,泼洒在辽阔而荒凉的边地上。
这里没有明黄的潮水,只有一片肃杀的黑。
张纯,这位野心勃勃的前中山国相,身著乌黑铁甲,跨坐在高大的幽州战马上。
他身后,不再是衣衫襤褸的农夫,而是数千剽悍的乌桓突骑与同样被朝廷苛政逼得走投无路的边地汉军叛卒。
刀枪如林,甲冑幽暗,战马不安地喷著响鼻。
“汉室无道,边民何辜。”
张纯的声音冷硬如铁,迴荡在旷野。
“吾等戍边流血,却饥寒交迫。朝廷视我等如猪狗,今当自取之!”他猛地拔出腰间环首刀,寒光映著落日余暉,“隨我,踏平蓟城,取我等应得之物。”
“呜嗬!”
回应他的是乌桓骑兵野性的嚎叫,还有黄巾士卒压抑已久的怒吼。
铁蹄骤然启动,由缓至疾。
如同骤然崩裂的黑色山洪,裹挟著碾碎一切的气势,向著南方那座象徵汉家幽州权威的蓟城席捲而去。
沉重的马蹄践踏著青黄不接的草地,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与中原腹地那汹涌的黄潮遥相呼应。
边地的怒火,裹挟著异族的铁蹄,正成为压向摇摇欲坠汉帝国的另一股毁灭性力量。
帝国北疆的落日,在这支黑色铁流的践踏下,仿佛也碎成了千万片。
天下十三州,八州俱反!
这不是散兵游勇的骚动,这是天命所归的狂澜。
是张角以太平道为经络,將八州三十六方千万黎庶积压百年的怒火与绝望,精准地匯聚、点燃。
这鄴城城下吞一切的黄色怒海。
不过是那两只由张角亲手编织、遮天蔽日的“黄天之翼”上,一根微不足道的翎羽。
张梁的铁蹄踏破河內,兵锋直抵孟津。
浑浊的黄河水倒映著玄黄旌旗。
洛阳北门,危在旦夕!
波才、张曼成的洪流碾过颖川、汝南,兵锋如烧红的烙铁,直抵轩辕关、大谷关!
洛阳东南的最后屏障,在黄色巨浪的拍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賁最后的目光,艰难地越过城下翻腾的黄色人海,绝望地投向洛阳的方向。
那里,是整个腐朽帝国的中枢,也是这焚世烈焰的终极目標。
他仿佛看到。
那两只由八州烽火、百万黄巾组成的黄天之翼。
正带著宿命的呼啸,从北、南、东三个方向,以无可阻挡的钳形之势,向著那座象徵著“苍天”腐朽的都城—狠狠合拢!
要將它,连同它所代表的四百年旧秩序,彻底焚为灰烬。
“黄——黄巾——”
他喃喃著,身体的力量隨著最后一口带著铁锈味的喘息彻底流逝。
视野被那吞噬一切的黄色完全占据。
在意识沉入永恆的黑暗前。
他最后感知到的,是无数双穿著草鞋、踏著破履、甚至赤著皱裂双脚的脚掌,踩踏过他倒下的身躯。
向著城池深处,向著洛阳,向著“黄天”。
狂奔而去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匯成一片淹没世界的、震耳欲聋的黄色雷鸣。
黄巾!黄巾!
这广宗城头倒下的最后一点“苍天”余烬,不过是那席捲大汉、焚尽八荒的燎原烈焰中,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
黄天当立,烈焰已燃!
这乾坤,註定要被这片灼目的黄,彻底改写。
以八州为舞台。
千万生民登台,带著无与伦比、前所未有的规模,以焚天之怒为鼓点,已轰然开场。
这是汉末的最后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