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童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恐惧。
身为江浙行省的最高长官,大敌当前若是弃行省治所而走,事后朝廷追究起来,丢城失地的重罪足以让他丢官去职。
但反过来,若能像孛兰奚规划的那样先撤退,待与卜颜帖木儿会师后再收复杭州,那么事态就还有回旋的余地,运作得当,甚至可能功过相抵。
而若是明知不可守而强守,就是留在城里等死,为这座注定要陷落的城池殉葬。
庆童还不想死,更不愿放弃手中的权位。
他需要一个人留下来,替他守住杭州,至少是要进行一场像样的防守战,迟滞红旗营的行动,为他率主力撤退以及后续的“反攻大计”争取时间。
而急于自己的证明忠诚且与石山有“被俘之辱”的左答纳失里,无疑是最佳人选。
此人身份足够尊贵,也知兵,更有强烈的动机与石山死战到底。
由左答纳失里留守,既能勉强稳住城中形势,让守城战不至于一触即溃,又能让他们这些“主流派”的撤退显得不那么像是纯粹的临阵脱逃。
这场关于杭州命运的争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定下基调后,庆童便以“主持全局剿贼事宜”为名,开始将行省的重要官员分批派往周边的绍兴、婺州、处州等路。
起初,动静尚小。官员们三三两两出城,每人只带走一两千兵马,对外宣称是“加强地方防务”或“筹措粮饷”,并未立刻引起城中军民的普遍恐慌。
等到崇德州被常遇春所部攻陷,杭州路北面门户洞开的噩耗传来,庆童自己也稳不住了。其人以“亲自主持剿灭方国珍战局”为借口,率领包括大量精锐在内的三万大军,直奔婺州路而去。
直到这时,杭州城的普通百姓和底层军士才恍然惊觉,形势已经危急到了何等程度!连平章大人都带着主力跑了!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全城。
大户豪商们的逃亡行为从偷偷摸摸变成了明目张胆、争先恐后。城内物价飞涨,米珠薪桂。一些兵痞、无赖也开始趁乱打劫,城中治安迅速恶化,骚乱四起。
杭州城下,常遇春军前。
常遇春立马于一座小丘之上,浓密的眉毛下,一双锐眼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的杭州城廓。
他看到了城楼上用竹竿挑起的几颗狰狞首级——那是左答纳失里为整肃军纪,严厉处置的趁乱抢劫的元兵,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一手,确实暂时压制住了城内的混乱,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守军内部的秩序已然岌岌可危。
他策马缓缓前行,仔细观察着这座传奇古都的防御。
诚然,杭州城周长远超寻常州府,依山傍水,格局宏大。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许多破绽:不少地段的城墙明显是近年仓促修补,新旧墙体颜色、材质不一;
原本应有的羊马墙、护城河等多处淤塞或破损;一些城门似乎被用砖石临时封堵,但工艺粗糙。
城池虽大但防御疏漏,守军士气也明显低下,此城可破!
但常遇春并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杭州如此巨城,即便功能不全,守军再弱,只要主将决心抵抗,数万兵马撒进去,若想强攻,也必然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传令下去!各镇依划定区域,就地扎营,多设鹿角、挖掘壕沟,严防敌军偷营。辎重营即刻伐木取材,全力打造攻城器械,炮营寻找合适土山,准备构筑炮兵阵地!”
两日后,石山也亲率捧月卫和擎日右卫主力,旌旗招展,浩浩荡荡,进抵杭州城下。
至此,红旗营用于围攻杭州的常遇春部(擎日左卫、威武卫)、石山所部中军(捧月卫、擎日右卫),共计四卫核心战兵全部到位(长江水师一部留守湖州,大部走水路绕行至杭州城下)。
再加上一路收编的浙北地方豪强武装及部分降军,总兵力超过六万人马。
营寨连绵十余里,人喊马嘶,炊烟如柱,操练之声震天动地。无数红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那赤色的浪潮,给予城头守军以无比强烈的视觉与心理压迫感。
常遇春第一时间赶到中军大帐,向石山汇报军情。
“元帅,末将已反复探查,庆童那厮逃了,如今守城是左答纳失里。城内守军经过庆童抽调和连日逃亡,估计已经不足两万人。
这两日,咱们打造了大量攻城器械,还试探攻击五次,守军抵抗意志和战力都很差,弓弩稀疏,应对也很缺乏章法。”
“嗯。”
石山其实更希望庆童和江浙元军主力能留在杭州,毕其功于一役。荆湖战事已经接近尾声,卜颜帖木儿回师在即。若能在此地全歼江浙元军有生力量,接下来应对卜颜帖木儿时压力会小很多。
不过,他深知战局瞬息万变,敌人绝不会乖乖配合你的计划。
见招拆招,因势利导,才是为将者的常态。
“有没有劝降过守军?”
左答纳失里是石山亲手放回的“棋子”,其人性格刚愎,被俘之辱加之家族利益与元廷深度绑定,基本不可能投降。
这一点,石山心知肚明。他提出劝降,目标并非左答纳失里本人,而是士气低迷的守军。
红旗营如今已具开国气象,攻城战既要展现雷霆手段,也要彰显“王师气度”,攻心为上。大张旗鼓的劝降,本身就是瓦解敌军意志的利器。
常遇春身为战将,自是不可能直接劝降,答道:
“之前还没做好攻城准备,俺怕劝降效果不好,反而涨了守军士气,就没有劝降。如今元帅亲率大军赶到,正是时机。”
石山暗道常遇春现在越来越有统帅风范,点头道:
“中军今日远来,将士比较疲乏,先好好休整,饱食酣睡。继续加紧打造攻城器械,明日再行劝降攻城之事。”
石山深知杭州城规模巨大,即便一举突破外墙,若守军退入城内街巷负隅顽抗,打起巷战来,依旧会耗时费力,增加不必要的伤亡。
捧月卫和擎日右卫连续行军多日,必须让将士们恢复体力,以最佳状态投入战斗。
次日,石山的部署全面展开。
他命擎日右卫镇抚使大刀敖率三千精兵西进,攻取杭州西面的余杭县;
又令威武卫镇抚使邓友隆率另一支三千人的偏师南下,夺取富阳县。
此举意在彻底切断杭州守军可能来自西、南两个方向的外援和粮道。
至于东面隔钱塘江相望的萧山县,则需要等待正在绕行苏州洋驶入钱塘江口的长江水师战船队,才能进行有效的渡江和封锁。
完成外围战略展开后,石山开始了他的心理战。
他特意挑选了二百名杭州籍降兵,让他们列队于城下弓箭射程之外向城头喊话。
内容无非是“红旗营只诛首恶,胁从不问”“开门献城者有功”“顽抗到底,玉石俱焚”之类,但由乡音喊出来,却是格外有穿透力和感染力。
城头上的左答纳失里见状,又惊又怒。他深知守军士气低下,最怕的就是这种攻心之术,哪里还敢让守军细听,立刻声嘶力竭地命令部下:
“擂鼓!快擂鼓!压过这些叛贼的妖言!”
“咚!咚!咚!咚!”
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从城头响起,试图掩盖城下的劝降声。但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反而暴露了守城一方内心的虚弱与恐惧。仍有不少守军竖着耳朵捕捉那被鼓声干扰的乡音。
石山站在高高的望台上,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左答纳失里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该做的铺垫都已经完成,瓦解敌军士气的目的也已部分达到,是时候给予杭州最后一击了。
他不再犹豫,缓缓抬起右手,猛地向前一挥,对着身旁的旗手下令道:
“擂鼓!攻城!”
红旗营中军设置的三十二面牛皮大鼓同时擂响!声如雷鸣,震天动地,瞬间将城头那虚弱的鼓声彻底淹没!
“杀啊!”
随着震耳欲聋的呐喊,蓄势已久的红旗营将士,如同决堤的洪流,扛着无数的云梯、推着高大的楯车,向着杭州城残破的城墙,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总攻!
杭州原本有十八座城门,庆童考虑到财力人力有限,只重点重修了十座,意图集中兵力防守。但在红旗营优势兵力的全线猛攻之下,这点小修小补根本无济于事。
士气低落的守军面对如狼似虎、战术娴熟的红旗营攻击部队,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箭矢稀疏地落下,檑木滚石也显得缺乏组织。
惨烈的攻城战只持续了一天半时间。尽管左答纳失里亲自督战,连续斩杀数名畏缩不前的军官,依旧无法挽回颓势。
第二日午后,在捧月卫序列中“学习”的赵普胜便冒着如雨的矢石,率先登上一段守备相对薄弱的城墙,手中双刀舞动如轮,连续砍翻十余守军,死死守住了突破口。
后续的红旗营精锐如同潮水般从这个缺口涌上城头。
“城破了!”
“红旗营上城了!”
恐慌的呼喊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蔓延。本已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守军开始成建制的溃散,丢弃兵器,四散奔逃。
左答纳失里得报,目眦欲裂。他率领麾下最忠诚的一批家兵亲卫退入城中,试图利用街巷、房舍构筑临时工事,进行最后的巷战抵抗。
石山对此早有准备,随着红旗营主力部队大量涌入城中,并迅速控制各交通要道和制高点,六门轻便的野战火炮被推了上来。
面对依托街垒负隅顽抗的左答纳失里及其残部,神机营指挥使邓大缸冷静地下达了命令。
“装填散弹!”
“瞄准——放!”
轰!轰!轰!
数声震耳欲聋的炮响,伴随着弥漫的硝烟,无数铅丸、铁渣如暴雨般倾泻在元军坚守的街垒之上。木石结构的街垒瞬间被轰得千疮百孔,后面的人群成片倒下。
烟尘稍稍散去,只见左答纳失里那身显眼的官袍已被鲜血染透,他本人连同他身边那些最顽固的亲兵,一同倒在了破碎的瓦砾与尸骸之中,再无生机。
杭州,这座东南巨邑,在经历了一年的短暂喘息后再次易主。而这一次,它迎来了一个或许将彻底改变其命运的新主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