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大军云集杭州破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金疮药混合的刺鼻气味。这里是位于湖州东城吴兴巷一处临时营地,数十顶帐篷有序排开,尽可能保持着通风与洁净
呻吟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医官、护理兵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构成大战之后特有的沉重乐章。
有大战就必然会有伤亡,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因而,稍具规模的军队,为了稳定军心,都会配备少量医匠。
元朝军中体系内,便有“医工”和地位稍高的“医工提领”之设。而各路起义军在攻城略地的过程中,也往往将掳掠医匠视为与获取粮草、军械同等重要的任务。
但这个时代,医疗资源本就极度稀缺。
受限于医匠数量和伤药不足,以及对“消毒”“护理”概念的全然无知,传统军医体系的主要服务对象永远是高级将领。
对于底层士卒而言,受伤往往意味着被命运抛弃。通常只是用不知是否洁净的布条草草包扎,剩下的便全靠个人身体底子硬扛。
若是命不好,遭遇大战,伤兵盈野,医匠忙不过来,那些重伤号便会被集中隔离起来,任其自生自灭,以免其哀嚎影响军心士气。
即便是侥幸被归为“轻伤”者,也极大概率会因为“金疮迸发”或“邪毒入体”(其实是伤后感染而死亡,或是落下终身残疾,能真正伤愈归队者,少之又少。
石山不是神仙,无法凭空变出成熟的医匠和宝贵的伤药。
他所能做的,是参照后世的“分级救治”原则,强调“护理为主”。在各卫建立相对正规的“医护营”,在每队中培训数名识字且手脚麻利的兵卒作为兼职“医护兵”。
强制推行沸水煮过的麻布绷带、严格规定护理人员接触伤患前必须用烈酒洗手、对伤口进行清创和简单的缝合。
这些在旁人看来有些繁琐甚至怪异的规定,却实实在在地大幅提升了将士的伤愈归队率,也让红旗营将士在作战中更加舍生忘死。
他此行探视廖永安失血极多,至今仍昏迷不醒,但呼吸还算平稳,伤口早已被用烈酒仔细清理过,并用煮过的桑皮线进行了缝合,包扎得整整齐齐。
得益于严格的消毒防护,目前并无红肿、流脓等“发炎”的迹象。
石山俯身仔细看了看廖永安的脸色,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对随行的医护营管事低声嘱咐:
“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廖镇抚的性命。他若能醒来,立刻报我知道。”
“元帅放心,属下等定当竭尽全力。”管事躬身应道。
石山微微颔首,随即起身,缓步穿行于伤兵之间,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因痛苦而扭曲,或因失血而苍白,但都写满了坚韧的面孔。
这些人,大部分是此前攻城战中拼死杀敌的勇士和功臣。有人或许再也无法提起刀枪,有人会留下伴随终身的残疾。但只要能活下来,石山都会给他们一个好出身。
无论是建立这套超越时代的军中救护体系,还是此刻亲自探视伤兵的举动,其核心目的都是为了“激励士气”。
石山要让所有将士明白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被元帅重视,每一份牺牲奉献都不会被遗忘。唯有如此,这支军队才能长时间保持旺盛的斗志,去为他完成各种艰苦的战略任务。
同一时刻,百余里外的杭州城。
与红旗营中虽然紧张却秩序井然的氛围截然相反,这座江浙行省治所,已彻底被恐慌所吞噬。
杭州,昔年是南宋朝廷倾尽国力打造的都城,依凤凰山,傍西湖、钱塘江,周长三十六里,设有旱门十三座、水门五座,本是一座堪称铜墙铁壁的超级堡垒。
其城防之完备、设计之精巧,在冷兵器时代堪称巅峰之作。
然而,自这座宏伟城墙建成之日起,它便几乎未曾在军事防御上发挥过应有的作用。
元世祖至元十三年(公元1276年),蒙元三路大军会师于杭州城下,南宋太皇太后谢道清见大势已去,未做任何抵抗,便遣使奉传国玉玺及降表,至元军大营乞降。
这座坚城,不战而下。
南宋灭亡后,杭州作为前朝都城,成为了“隳城令”的重点。元军不仅拆毁了所有城楼、雉堞、弩台等防御设施,此后七十余年间,更是任其风吹雨打,不加修缮。
以至于近年来部分城墙因墙芯夯土坍塌,连防盗防贼都成了问题。
期间,并不是没有江浙行省官员看出隐患,但谁也不敢轻易上奏元廷,请求修复前朝都城城墙,这无异于授人以“心怀异志”的口实。
去年徐寿辉部将项普略、彭莹玉率红巾军自徽州路攻破昱岭关后,数日之内连克昌化、于潜、临安、余杭四城,随即如入无人之境般杀入杭州城内。
事实上,当时的杭州路也确实是“无人之境”——得知昱岭关失守的噩耗后,江浙行省的高官们便果断放弃了这座无险可守的“巨城”,仓皇逃往周边诸路“搬请救兵”。
只留下一个职位不低的“替死鬼”参知政事樊执敬象征性地守城,最终其夫妇双双战死。
后来,江南浙江道肃政廉访使孛兰奚从绍兴路、江浙行省参知政事教化从湖州路分别发起反攻,击破项、彭联军的外围部队后攻入杭州,同样得益于杭州城防的缺失。
——元军反攻入城,也并不比红巾军困难多少。
将徐宋兵马赶出杭州路境内后,也曾有官员提议重修杭州城防。
但彼时杭州刚遭战火蹂躏,百废待兴,且主帅卜颜帖木儿正率元军主力在前线与徐宋大军激战。坐镇后方的庆童需倾尽全力为前线筹措转运粮草,哪里还有余力去重修周长三十多里的巨城?
最终,他只是象征性地命人修补了部分坍塌最严重的墙芯了事。
待到石山率红旗营攻占集庆路,顺大运河南下、直扑杭州的战略意图已昭然若揭时,庆童便再次面临艰难而迫切的抉择:到底要不要重修杭州城防?
若能迅速将杭州城墙修复如初,他自然不惜钱粮。但现实是如此庞大的工程,在荆湖、浙北两个主战场都急需海量钱粮、丁壮的前提下,仓促之间根本不可能完成。
若不顾两边战局危急,强行将所剩无几的人力物力投入这个短期内注定无法完工的“无底洞”,那么很可能城墙还未修到一半,石山的大军就已经兵临城下。
届时,无兵可用的杭州,依旧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权衡再三,庆童最终选择了一个看似折中的方案:不做大规模重修,而是进行“两手准备”。
一方面,他将江浙行省所能调集的大部分生力军,集中到城防相对完好的平江路(苏州),意图依托这座坚城,将红旗营主力阻挡在长江沿线。
另一方面,则对杭州城防进行一些在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修补和加固,例如堵塞部分不重要的城门,加高少数地段的矮墙等。
庆童寄希望于“平江防线”能发挥作用,若能配合方国珍那支熟悉水战、来去如风的海寇部队驻守刘家港,反复袭扰红旗营的后方粮道,或可迟滞甚至拖垮石山进军的步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这“妙策”的关键一环,坏在了素无信义的方国珍身上。此獠屡降屡叛,与元廷之间本就没有信任基础,加之这期间红旗营袭杀了元廷使者,更导致方国珍与元廷关系再度破裂。
结果,方国珍非但不肯出兵助战,反而趁火打劫,出兵攻占了台州路治所临海县,使得本已糜烂的浙东局势雪上加霜,也彻底打乱了庆童的防御部署。
结果便是驻守平江的蛮子海牙独木难支,平江路最终失陷。
江浙元军也因此失去了最后一支能够机动作战的野战反击力量。湖州路和嘉兴路兵力空虚,在红旗营雷霆万钧的兵锋面前,如同纸糊的防线,一触即溃。
庆童万般无奈,只能祭出“招安”的缓兵之计,试图麻痹石山,争取时间。
但石山这厮比之方国珍更加狡猾,竟将计就计,假意接受和谈,暗地里却加快了进军速度。红旗营这段时日可谓势如破竹:
七月二十五日,常遇春所部攻陷嘉兴路治所嘉兴县。
七月二十九日,邵荣所部攻陷松江府上海县。
七月三十日,常遇春所部攻陷海盐州。
八月初一,邵荣所部攻陷松江府治所华亭县。
八月初三,常遇春所部攻陷崇德州,彻底打开了从北面进入杭州路的门户。
八月初七,徐达所部攻陷湖州路治所乌程、归安二县。
八月十一日,仇成所部攻陷杭州路海宁州,阵斩元军守将梁成。
同一日,石山亲率中军主力攻陷德清县,县尹张正蒙“殉城”(实为被溃兵所杀)。
德清县往南,已是一马平川,直抵杭州城下。虽说沿途元军还修建了几座寨堡,但在红旗营绝对的战力优势面前,最多只能稍稍迟滞其进军步伐。
更让杭州元军绝望的是常遇春在攻陷崇德州后,便兵分两路,偏师仇成所部围攻海宁州的同时,其主力沿着运河快速西进,以摧枯拉朽之势扫除沿途障碍,其兵锋不日即可进抵杭州城下。
届时,杭州守军将面临红旗营东西两路大军的夹击之势。
杭州去年八月刚遭项普略、彭莹玉联军破坏,满打满算刚过去一年,元气还未恢复,如今又要面临规模更大、战力更强的红旗营围攻,城中早已人心惶惶。
连日来,嗅觉敏锐的大户豪商们纷纷收拾细软,带着家眷,通过各种渠道仓皇出逃。
城中的官员因为得到前线战败的消息更快,也更早地陷入了分裂与混乱。早在得知常遇春攻陷嘉兴,预料到杭州必将被合围之后,他们便分成了争吵不休的两派。
一派以江南浙江道肃政廉访使孛兰奚为首。
孛兰奚是蒙古贵胄,去年曾率绍兴路盐丁和乡勇成功收复杭州,在军中颇有威望。他立足于整个江南战局,认为红旗营兵锋正盛,以杭州目前残破的城防和低落的士气,必然守不住。
其人主张效仿去年旧事,暂时避敌锋芒,将城内尚有战力的军队主力主动撤出,转移至浙东有地形可守的婺州、处州等路,先稳住防线。
待到卜颜帖木儿元帅率征讨徐宋的主力大军回师,再合力反攻,重复去年击败徐宋大军、收复杭州的“胜利模式”。
这一派的观点,听起来颇有战略纵深,站位也显得更高,加之孛兰奚本人的威望,赢得了城中大部分官员,包括平章政事庆童本人的内心认同。
另一派,则以不久前才被“放归”的前江浙行省左丞左答纳失里为首。
左答纳失里在石山军中做了数月俘虏,虽然最终被释放,但身上“失地”“被俘”的污点未清,嫌疑未脱,按理说此时尚未恢复官身,根本无权参与高层军议。
但庆童出于私心,还是将他抬了出来。
左答纳失里基于他与石山直接打交道的经历,竭力反对弃城,强调石山奸诈异常,极善笼络和蛊惑人心,其部队纪律严明,与去年流寇性质的徐宋红巾军绝非一回事。
一旦让红旗营占据了杭州这座“行在故都”,以其为根基,凭借石山收买人心的手段,必然能迅速稳定局势,整合浙北。
届时,元军再想打回来,将难如登天。
“此贼志不在小,若得杭州,如虎添翼,江南半壁恐非朝廷所有矣!”左答纳失里嘶哑的声音在议事厅中回荡,带着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他的判断或许更接近真相,但他解决不了“杭州守不住”这个核心难题,只得到了像钱塘尹齐光祖等少数几个因守土有责而不敢弃城逃跑的地方官员的微弱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