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笑了起来,閒聊著书院近来的趣事,討论著哪位讲习要求最严,哪场论辩最为精彩。
酒过一巡,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各自的理想与未来。或许是这旷野山巔的环境让人心胸开阔,或许是酒精让人卸下心防,或许是黎明前特有的真诚氛围使然,几人的谈话变得格外深入。
赵明远率先道:“我啊,没太大抱负。能中了举人,光耀门楣,便对得起爹娘了。之后嘛…最好能谋个閒差,或者就帮著家里打理生意,逍遥快活,享受人生!才不像你们,一个个都想往那苦海里跳。”赵明远说得直白,带著他特有的豁达与没出息。
林静之沉吟片刻,目光清亮而坚定:“我愿效法先贤,若能得中进士,希望能入都察院,做一名御史言官。激浊扬清,监察百官,为民请命,虽千万人吾往矣。纵然清苦,亦要成为那朝廷的一股清流。”林静之的理想带著书生般的纯粹与风骨。
李文焕则显得更为务实,他缓缓道:“家严常教导,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若有机会,希望能外放为一方父母官。如汉之龚黄,明之循吏,精研刑名钱穀,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些事情,让治下仓廩实而知礼节。若能如此,平生足矣。”李文焕的理想扎根於土地,充满实干色彩。
轮到秦思齐了。此时,东方天际已染上绚丽的橙红,霞光万丈,一轮红日即將喷薄而出。三人都望向他,好奇这位才学心性最为出眾的好友,会有怎样宏伟的抱负。
秦思齐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面向那轮正奋力挣脱地平线束缚的朝阳。万道金光瞬间洒满天地,將他周身镀上一层耀眼的光晕。浩荡长江如一条金色的巨龙,奔腾不息,江中的橘子洲也被照亮,宛如镶嵌在金带上的翠玉。这壮阔的景象蕴含著无与伦比的力量与希望。
然而,在这极致的壮美面前,秦思齐的身体却微微颤抖起来。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襟。他的声音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嚮往,有悲壮,更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我…我想当一个改革家。”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后面半句:“一个…必定会失败的改革家。”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三位好友耳边。赵明远惊得张大了嘴,连吃食掉在地上都未察觉。林静之眉头紧锁。李文焕则是一脸难以置信。
秦思齐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望著那轮已经完全跃出江面的红日,声音縹緲却清晰:“我知道这很可笑,很狂妄…或许如同那逐日的夸父,又似那扑火的飞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但,万死而无悔。”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天地一片清明。但秦思齐这番话,却在他三位好友心中投下了巨大的、复杂的阴影。他们被这日出景象的磅礴所震撼,更被秦思齐这石破天惊又悲壮无比的理想所震惊,一时间竟都失了语,只是怔怔地看著沐浴在金光中、泪痕未乾却目光无比坚定的好友。
足足静默了一刻钟,只有江风呼啸而过。
最终,还是最为沉稳的李文焕先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思齐…你此言何意?为何必定失败?又想行何等改革?”
赵明远也凑上前,压低声音:“是啊!思齐,你是不是近日功课压力太大?怎生出如此…如此决绝的念头?”
林静之目光锐利:“改革之事,牵一髮而动全身。商鞅变法强秦,然车裂而亡;王叔文永贞革新,曇一现;范仲淹庆历新政,半途而废…古今改革者,善终者几何?你为何偏要选这条路?”
秦思齐擦去泪痕,重新坐下,神色恢復了平日的沉静,但眼底的火焰並未熄灭。他摇了摇头:“並非压力所致,此念藏於心中久矣,今日见此天地浩大,一时感慨,脱口而出。至於具体如何改革…”
他沉吟片刻,“我尚未想得十分透彻明晰。只是纵观史册,见土地兼併之烈、赋役不均之苦、胥吏贪墨之弊、军政废弛之危…种种沉疴痼疾,非小修小补可解。或许…需触动根本之制,而这,势必触动无数人之利…”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触动既得利益者,改革者往往没有好下场。
几人就著歷史上有名的改革与改革家,低声探討起来。从管仲、李悝、吴起,谈到商鞅、桑弘羊,再到王莽、刘晏、王安石…分析其成败得失,探討其背后的阻力与困境。越探討,越觉得前路艰难,阻力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