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顺一动不动地坐在公座椅子上,目光下垂,沉思着眼前的事。
西夏开国以来,在没有比此刻还绝望的时候,敌人并不是比以往都强大太多。
当年熙河之战、元丰五路伐夏、永乐城之战,都是到了绝境。
甚至兴庆府都被围了起来。
但那时候,西夏上下团结一心,根本不惧,每次都将宋人击败,逆转战场局势。
可是如今,宋人根本不给逆转的机会,他们甚至会在优势的情况下,避而不战。
不打,怎么翻盘?李乾顺已经两次透支最后的国力,聚起所有力量,要和宋人决战。
每次他们都坚壁清野,躲在堡寨和城池里,不给一点机会。
血正在一滴滴耗干,西夏的国力,早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如今是靠河西的瓜州、沙洲在输血。
想到这里,李乾顺站起身来,再不能坐以待毙了!
他匆匆起身,往殿外走去。
次日一早,兴庆府外,一支浩浩荡荡的议和队伍往盐州走去。
他们本来是要去宥州的,但是听闻陈绍在盐州,正好顺路过来。
陈绍也听说了,早早地在盐州城外的大帐内等候,看看西夏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将校们顶盔挂甲,分列两旁,杀气腾腾地等着西夏使者进帐参见。
以往西夏也派人来过,来了之后就开骂,希望激怒宋军出战。
这次守着陈绍,大家都准备好了,一定要好好表现,骂他们一个狗血淋头。
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武将,甚至专门找手下的蕃兵,学了些羌人骂的最难听的话。
帘子掀开,帐中将校们不约而同地拔直了腰杆,按住了腰刀,这一刻,男人们焕发出的萧萧杀气,扑面而来!
不想西夏使者进得帐来,非但没有开骂,而是噗通一声跪倒了。
陈绍扶案望去,眼皮一抹,顿时明白了。
打不过,要示弱了。
这也是西夏惯用的,就是不知道他们会开出什么条件来换取自己退兵。
当然,自家事自己知道,不管他们开什么条件,自己都不会退兵.
西夏使者中,为首的老者紫棠面皮上纹着青黥,正是西夏枢密副使野利仁荣。
西夏人,尤其是贵族,都喜欢纹身。
听说西夏的公主,身上都纹着凤凰。
“大夏国主敬问陈将军安。“
陈绍眼珠一动,笑道:“不敢不敢,陈某区区一个承宣使,当不得如此大礼,来人呐,搬张椅子来。”
野利仁荣有些意外,此人在战场上的布置,狠辣果决,要把西夏赶尽杀绝。
本以为他定然是个跋扈、狠厉之人。
没想到真见了面,如此好说话。
陈绍笑呵呵地问道:“听说你们在兴庆府南墙根埋了八百坛火油?是不是真的?“
野利仁荣的喉结在黥青牡丹纹下滚动,两边都有斥候探子,而且都是汉羌杂混,根本无法防备细作。
“将军明鉴,此番携来国书非为兵戈。“他双手捧起烫金文卷,“吾主愿以掌珠归于将军帐下,自此银夏宥盐四州尽付虎威,另赠河西骏马三千.“
陈绍撇了撇嘴,说道:“这就是你们不太地道了,我一个承宣使,大宋节度留后,要是娶了你们西夏公主,那不得被朝廷中那些文官弹劾成筛子.这样的好事,本官恐怕无福享受。”
对于陈绍这股新兴势力,西夏人比汴梁要更加了解。
他们早就知道,陈绍绝对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把大宋朝廷当回事。
就差没把造反割据两个字顶在脑门上了。
所以西夏滑跪都不找宋廷,而是直接找陈绍。
“陈将军,若是肯纳公主,我们西夏愿意自去帝号,从此为将军之命是从。”
陈绍笑了笑,说道:“我陈绍身为宋臣,不做此事,请你回去转告你主,若是打我们继续奉陪,若是降就先献地开城,不要想这些歪门邪道。”
“听闻你主近来寝食不安,我这里有龙涎香一两,叫他每次使用半钱,外加沉水香一两,白檀五钱,金颜香二钱,麝香一钱。入银器重汤煮化,捣泥为丸服用。
对了,还有夏州城中所得的鸠摩罗什亲译《金刚经》贝叶十二匣,在经筒内保存,我也送还给他,叫他闲来无事诵读,养好身体。”
这药是陈绍近来服用的药丸,是李师师给他做的,很有功效。材料也确实宝贵,尤其是那龙涎香,但陈绍知道西夏不缺。
你不缺是你不缺,我送是我的心意,陈绍难得这么大方。
他客客气气地回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西夏皇帝,是什么至交好友。
陈绍没有放西夏使者离开,而是热情地招待了他们一番。
野利仁荣本着来都来了,吃一顿也好的心态,大吃二喝了几天。
然后,就有人把陈绍所说的经卷带了来,六个半人高的鎏金经筒,早阳光下熠熠生辉。
野利仁荣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客气。
但是自己的使命没完成,带回点好东西去,似乎也很不错。
于是他欣然接纳。
野利仁荣从盐州回去的路上,这鎏金的经筒,十分显眼。
沿途的西夏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打听原来是隔壁定难军的陈绍送的。
皇帝派人去隔壁,隔壁还礼
一时间,人心惶惶,都以为皇帝要投降了。
尤其是这厮推着经筒进了兴庆府之后,更是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使团的人也不知道保密,陈绍如何如何款待他们,还给陛下带回来了龙涎香.种种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然后又引申出无数的版本,越来越邪乎。
李乾顺看着跪在殿下的野利仁荣,心如死灰。
他要不是野利部的人,李乾顺绝对早就把他宰了,凌迟都不解气。
野利仁荣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心里也很惶恐。
李乾顺沉默了许久,挥了挥手,让人把他赶了出去。
真要结束了么?
他不甘心。
如今还有一个选择,坚持到女真金国人打过来,向他们称臣纳贡,保住基业!——
耶律大石和萧干,击败了大宋之后,整个北辽气势为之一振。
自从女真人造反,泱泱大辽,已经多久没有捷报了。
他们自己的信心,都已经崩溃了,全部开始怀疑,辽人是不是永远打不出胜仗了。
这场大胜来的是如此及时。
宋江在童贯的面前,绝对不敢自称什么及时雨。
童宣帅比他及时多了。
辽军追到了雄州,就在城外不远处扎寨,隔着一条河。
雄州城墙上,人头攒动,宋军弓弩手,可占士卒六成。
在城墙之上,同样布满了强弓硬弩!
宋军不多的骑兵也从寨门后面出来集结,肃静成列,随时准备反突击一场。
顶在雄州正面前线的都是西军精锐,虽然刚刚经历了大败,可战备工作仍然井井有条,不见慌乱!
杨可世前些日子犯了大错,但是他是童宣帅的心腹中的心腹,此时养好了伤依然在城墙上指挥。
看着不远处的辽军,杨可世只是搓搓手:“还算不坏!俺们也算在雄州站住脚了,城坚濠深,岂是轻易碰得的?
来日恢复了元气,俺依然要为宣帅做前锋,第一个冲出去杀敌。”
王禀只是凝神看着辽军营寨方向,没有理会他,杨可世觉得有些下不来台,拂袖而去。
王禀心里恨透了他,明明已经出言提醒,他还是我行我素。
这次伐辽,倾注了宣帅全部的心血,也是弟兄们封妻荫子,青史留名的最好机会!
这厮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对面的辽军开始动了,那里营门也次第打开,一队队的辽人士卒开始涌出。
在骑兵接引下进入宋辽营寨之间的旷野。
只看见一面面青旗飞卷,从各处营门当中涌出来的刀枪丛林,似乎没有断绝的时候!
王禀哼了一声:“不像扑营!无攻具,无器械,填濠柴草都无有一根。直娘贼的只是朝外头出兵!
耶律大石准备大校全军,在城下点兵,还是怎的?”
仔细观察了一阵,王禀突然笑了。
他看出了对面的虚实和意图。
辽兵看着多,其实是军旗多,很多骑兵来来回回奔走。
他们是示威来了。
怕大宋继续出兵,和女真南北夹击。
所以搞这么一出,想吓住自己这些人,好让他腾出手来,专心对付女真人。
辽军营寨当中,南京都统,悉王萧干并没有随耶律大石出阵去摆架子。
他只是在自己营中望楼之上,紧紧裹着披风,看着眼前一切,脸上神色一直不动。
赢了,但赢的是大宋,为何不是女真
要是气势如虹的女真人,遭遇如此一败,恐怕真有机会翻盘。
耶律大石还在卖力的表演。
只是如今这份苦心,在王禀看来,有些可笑了~
王禀看清了辽人意图之后,扶着城墙,哈哈大笑起来。
大辽已经是穷途末路,你耶律大石又能如何?
——
童贯没有在雄州久待。
他带着刘延庆麾下几万兵马,赶去支援时候,被耶律大石在野外击败。
手下人拼死护着他,逃到了雄州城。
自从耶律大石兵临城下,并隔河安营扎寨,他就选择继续后撤。
一直退到了河间府,在这里建立节堂,指挥伐辽。
曾经每战必在前线的宣帅,如今已经丧失了当年的胆气,他不敢留在雄州指挥了。
饶是如此,他还算得上是大宋比较有胆气的高官,这才是最致命的。
后来蔡攸什么的,干脆就在大名府指挥
隔着他妈十万八千里,指挥一场伐辽之战,能赢的话才有鬼。
而河间府中,也已经是一座兵城。
这座河北西路的重镇,离雄州距离,差不多就等于雄州到涿州那么远。
童贯一口气退下来,跟着他的还有数万刘延庆所部将士,顿时让河间府变得鸡飞狗跳。
这些大兵,吃喝拉撒睡,都成问题!
河北两路各府的提举、转运使,全都齐集河间府,全力供应这溃败下来的大军。
西军的军纪,一向是个大问题。
打了胜仗的时候纪律还好维持一些,这溃败下来,稍有一个供应不到,只怕这河间府左近,就是一场灾难!
和鞑子南下差不多烈度的灾难,甚至犹有过之。
谁也不敢怠慢。
河间府城当中,到处都是戴着软笠的大宋鄜延路的西军将士,抢了百姓房屋来睡,乱糟糟的分住各处。
街头巷尾,都是失了约束的士卒,耍钱的耍钱,躲懒的躲懒,偷了转运粮饷用的牛驴就地就放翻,割了四腿将去大嚼,只留着百姓民夫守着牲口尸体哭天喊地。
到处都听得到陕西诸路的口音:“这河北甚鸟地方,惹翻了洒家,回转陕西诸路,也比在这鸟宣帅底下快活!”
关键以前能镇住他们的中下层武将,全都被调走了,顶头上司是一群汴梁来的权贵子弟。
身边连个顶用的亲兵都没有,这些子弟被西北军汉吓得纷纷逃回汴梁。
很多兵马,其实是没有上级约束的,所以才会乱成这般。
宣帅府就占了河间府知府衙署,好像也只有这里,还残存有一点的秩序。
高大的胜捷军将士,布列四周,将周围看得严密,任何闲杂人等,不得冲撞。
西军这些兵油子,也确实是光棍,就算是普通士卒经过,也常指着知府衙门大骂:“当了一辈子兵,见仗也有几次,从来没受过这等窝囊惨败!燕云十六州,官家要,宣帅要,相公们要,俺们却是不要!”
“俺娘不在燕云十六州,俺爹的坟也不在!”
“直娘贼!再不下令,咱们自己回陕西!”
他们也不是说说,真有不少人当了逃兵,一路上结伴回乡。
童贯也不敢下狠手来约束他们,这群大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今再来一场哗变,就彻底完蛋了。
街巷当中,一小队骑士正疾驰而过,当先骑士捧着一面青色牙旗,正是宣帅衙署的旗号。
这些骑士都是戴着洒交脚璞头,锦袍犀带,人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魁梧汉子,正是童贯童宣帅精心挑选出来的胜捷军士卒。
看着这几个胜捷军风一般的卷过,正当路上的延庆军士卒纷纷走避,在后面一个个高声咒骂:“忘了俺们西军根本,倒给没卵子的人当狗去,且看你们如何收场!”
骂了胜捷军,自然也有人开始抱怨起他们鄜延军的统帅:“大刘相公恁地糊涂,也忘了咱们西军的根本!俺们要是跟着老种、小种相公同进同退,哪会吃这么大一个亏?到时候,官家怪罪下来,宣帅在汴梁有人,官家护着他,却是俺们大刘相公来顶缸!”
“咱们也要跟着受罚!”
胜捷军几名骑士,簇拥着一个三十不到的英武青年,他也是锦袍玉带,戴着一顶洒头巾,满脸风尘仆仆之色,街边士卒抱怨之声,听了一耳朵,却则声不得,只有微微苦笑。
来人名叫马扩,在伐辽之战开启之前,他就奔走于辽国、女真之间,充当使者。
他同样是西军出身,军籍熙河,一门忠烈,单以他和父辈两代而言,就有一个伯父,两个叔叔,两个亲兄长战死于对西夏,对青唐诸羌的连绵战事当中。
他服役于熙河军中,有一次单人独骑,只身赴敌营,说降了青唐羌的臧征扑哥部来降大宋,从而声名鹊起。
在大宋借口买马,度海与女真结海上之盟、相约一起进攻大辽的时候,他正在青州出差,得人举荐,一下就成为使者,从此卷入了大宋、辽国和女真三国的争斗中来。
马扩毫无疑问是渴望克复燕云十六州的,大宋有志军人,谁不想立此大功?
在与女真会盟时候,马扩大放异彩,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被他的骑射技艺折服。
亲热称呼他为也力麻力,这在女真语中,是‘善射之人’的意思。
要知道,初代的这群女真鞑子,个个都是神射手,能被他们的头子称赞,是何等的厉害。
童贯组织伐辽的班底,建立宣帅衙署的时候,对这等人物自然是要重用。
他其实是个很爱才的人,也很有眼光,比如他看重的王禀、刘仲武、何灌等人,都是有真本事的。
他们不像陈绍,不知道说‘愿宣帅保重身体’这种话,但是依然被童贯大力提拔起来。
马扩出身西军,又深知辽国女真内情,童贯就摆出一副礼贤下士,言听计从的架势。
马扩也雄心勃勃,以汉马援,唐李靖而自居,一心要建立功业。
没想到.
马扩摇了摇头,不再胡思乱想,局势虽然很劣,但仍有机会!
他迈步往童贯节堂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