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才能保证在明面上,一个家族的底蕴和体面。”
说著,张承业嘆了一口气:
“这些关中士族子弟,是天生的富贵命,甚至过往那些五姓七望都不能与这些家族相比。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这些家族从京之外迁移到长安,虽然可以享受长安的城市便利和仕途上的机会,但代价就是,他们已经失去了对乡村的控制。”
“而一个士族要是失去了乡土的宗族和土地,那就基本上只能依靠朝廷,像北朝时期那种动輒就能拉起数百上千的族人武装,就再难做到了。”
“甚至河北士族更惨,比如赵郡李氏那些个,直接就是田土陷於河朔诸藩,其他士族最差还和本贯有联络,而这些人却基本就是被斩断的风箏,只能在长安的权力场上流浪,毫无根基。”
“所以,后来在长安扎稳脚跟的河东、河北、山东士族,也在陆续將族人迁进长安,购买土地建立新的族地,可关中的土地谁都想要,多少年下来,哪还有无主的?所以这些关外士族,了不得就是庄园几座,如何能和关內的世家相比?”
“而此消彼长,当仕宦的机会都在长安,那关中的士族的影响力和实力都膨胀了。这些关中家族,既可以就近移居到长安,又能和乡土获得联繫。而有了乡村田宅,產业经营,那自然那可以养眾多族人。”
“族人越多,自然成才就多,所以在关中最顶级的家族,京兆韦氏,从本朝创业开始,到现在十二朝,先后十余位都出任过宰相,而进士及第者就更多了,可以说,是真正的绵延不绝。”
此时,张承业將这些说完后,再一次说道:
“大郎,我说这些,就是想让你想清楚了,二百年间,关中各世家不晓得联姻成了什么样子,
基本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一个寻常的关中世家子弟,你都不晓得他背后连著哪座大佛。
现在你要是动了竇家,一旦被发现,关中之冠的韦家能饶了你?到时候,你就真的自绝於南衙的那些公卿了。”
忽然,张承业想到了一个可能,直接问了一句:
”大郎,你不会觉得那些南衙的公卿在咱们北衙手上都是泥塑吧?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哎,没错,赵怀安还真的就这么想的,在他看来,长安的权力来源就是神策军,而掌握神策军的宦官们自然那就是权力的主人。
不就是因为有这个觉悟,他才去找的杨復光嘛!不然他不直接去找门下之首的卢携了?
甚至赵怀安遇到的天下一等一的干城,高,以他来说的吧,他不也是找了田令孜?
所以,赵怀安真就理所以当地点头,承认:
“没错,在我看来,那些南衙的公卿们的確就是废物!”
一听真是这样,张承业忍不住拍了一下额头,苦笑道:
“大郎,你是大错特错啊!如果公卿都是废物,我等宦官掌握朝廷不就行了?干嘛还容这么一批人?实在是因为,这偌大的天下要调配、运转,完全离不开这些人,或者说,离不开三审六部!”
“这些公卿在朝廷中承担不可替代的作用。就比如处理政务来说吧。”
“中书省草擬詔令、门下省审核封驳、尚书省执行政令。这样的三省六部,基本就是朝廷本身了。即便咱们北衙可以通过皇帝干预,但正常的流程全部都靠著这些这些流程,没这个流程,就是不合法。不合法的詔书就算传下去,下去也会当成偽令不予遵循。”
“就连神策军的军筹措、藩镇的赋税调度、地方官的銓选任命,均需户部、吏部、兵部等南衙机构按制度流程执行,咱们都无法直接绕过这些环节。”
“至於地方上的户籍、司法、水利、赋税的核算、徵收与调度,乃至咱们神策军自己的军餉,
都是先通过户部划拨,然后再输送神策军的。”
“甚至,我说个最难听的,当年咱们要拥护先帝的时候,也是需要南衙的那些人站台的,说到底,天下正统,皇帝的登基,没有这些南衙公卿们策划装点,谁能认为这是合法的天子?”
“我就最后说一句话,你就晓得了南衙和北的作用了。那就是如果皇帝没有北,那他就是一个失势天子,可要是没有南衙,那天下都將无法运转。”
到了这里,张承业终於说的严重点了:
“所以啊,大郎,你这事一旦被发现了,那弹劾你的奏摺將堆满政事堂,到时候就算是杨公要保你,你怕也是再难离开关中了。这个严重程度,你晓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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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话,赵怀安真不太晓得。
他没有接触过帝国的行政权力,因为他一直是在军中的,直接打交道的都是上面的节帅和监军宦官们,后面到了长安也只是短暂接触了一下宦官群体。
说到底,在长安这个权力场上,他赵怀安还只是个局外人,连门都没进呢。
那边赵怀安沉吟著不说话了,旁边的赵六却关注到张承业说的另外一个重点,他疑惑道:
”老张,你的意思是说,咱们前面那庄园,竇家人不是女人就是小孩?“
张承业点头,说道:
“差不多,就算有族人,也只是一些不成器的,还有一些管理下面各田庄的地头吧!”
听了这话,赵六转头就对赵怀安道:
“要不,——。
赵六只说了这两个字,那边豆胖子就摁住了他的肩膀,对赵怀安道:
“大郎,要不咱们一会入庄,女人小孩不杀,就將那些竇氏人给集中起来,让赵六认,要是其中有血仇的,咱们直接杀了!”
那边豆胖子摁住赵六后,赵六本就是聪明人,马上就意识到自已差一点办差了。
他本来是想说放弃了的,毕竟庄里也是一群女人小孩,对这些人下手,如何是好汉?
可他马上反应过来,他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因为就在之前,赵怀安亲自激励士气,要给赵六报父母毁坟之仇。
如今竇家人也杀了一半了,仇也结下来,然后你赵六说不杀就不杀了?这仇最后谁来扛?不还是兄弟们来扛?
兄弟们为你的事赴汤蹈火,那你就需要识趣,別因为自已那可怜的好汉信念,就把兄弟们给卖了。
正如那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而更严重的,如果赵六真把刚刚心里想的那番话给说出来后,直接就让赵怀安难做了。
要是听你赵六的,不打了,那到时候竇家会放过赵怀安吗?不会!更不用说,你赵六说一句不打了,赵怀安就不打了,那刚刚激励士气说的可不就是个屁?
主將没了威信,那以后还怎么创大业?
所以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可要是不听你赵六的,那就成了赵怀安坚持要打的。然后赵六自己从道德负罪中摘出去了,反倒是把赵怀安给架在那里了。
合著,他赵怀安就是坏人,要將屠刀放在小孩、女人头上?
这不是诛赵怀安的仁义之心嘛!
所以只要赵六刚刚將那事说出来,赵大都要陷入道德困境中。
也是想明白这些,赵六的魂都颤了一下,晓得自己差点就把兄弟情埋葬在这一句话里了。
为何有些兄弟情能持续一辈子,可有些就反目成仇了?实际上,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此刻,赵六是真的感谢豆胖子,心中也意识到,豆胖子的政治意识已经走在了自己前头了。
为何这么说?
因为豆胖子刚刚说的那番话,实际上就是赵六的意思,可经过他这样一说来,却完全给了赵大表达仁义之举的空间。
打不打?打!毫无疑问,因为军令已下,山海不变。
但杀多少,杀哪些,那都是全部交给了赵大来判断,把光辉和伟大留给领导,又把事情办的漂亮,这就是豆胖子!
真的是三日不学习,自己已经赶不上豆胖子了。
人不能懈怠。
而果然,那边赵怀安听了豆胖子这话后,看了他一眼,然后竟然又问向赵六:
“赵六,你觉得呢?”
赵六毫不犹豫道:
“一切听大郎的!”
赵怀安点了点头,便作如下命令:
“姚行仲、赵尽忠,你们各带五十背鬼从庄园左侧进攻。”
姚行仲、赵尽忠在马上抱拳得令。
“丁会、郭亮、李思安,你们再各带五十背鬼从庄园右侧进攻。”
丁会、郭亮、李思安三人大声唱喏,
“老王,你带著段忠俭、刘威、陶雅三人,领二百背从庄园后面游奕,不许一人出逃。”
王进大声抱拳,身后段忠俭、刘威、陶雅也是大声唱喏。
最后,赵怀安大声喊道:
“好,剩下的就和我从正面攻打!此时,竇氏庄园全然无备,我军长驱直入,直接灌入坞璧!”
“此战,不杀妇孺,不杀徒隶,只抓竇氏核心。但有冥顽不化者,杀无赦!”
眾帐下都重重抱拳,军气瞬间就瀰漫起来,
隨后,赵怀安对一直跟隨的张承业和宋文笑了一下,然后伸手一扬,森然道:
“那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