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定的。”邓智宸点点头,说道:“六月份的財税数据还没出来,但前面五个月的统计数据显示,政府收入比去年同期少了30%,主要是工商税和政府控股企业利润降得厉害;而支出却较同期多了35%,光军费就占了支出的六成,还有给移民的补贴、工厂的救济款,一笔都不能少。这一进一出,整个上半年的財政赤字怕是要突破五十万元,创下建国以来的最高纪录。”
“好在只是財政赤字,而不是財政枯竭。”郑立辉试图缓和一下气氛,笑了笑,“有那么多金矿支撑,我们怎么著都不会缺钱!大不了,就加大铸幣规模,搞一波那个……量化宽鬆政策。”
邓智宸横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加大铸幣量,搞量化宽鬆,听起来是个好法子。但问题的关键,不在於我们能不能造出更多的钱,而在於我们要如何將这些新增的货幣有效且安全地投放出去,真正落入到老百姓的手中,並且让他们愿意、敢,进而刺激经济循环。”
“如果钱只是在政府和少数几家国有工厂手里空转,无法流入更广阔的民间市场,印再多也只是帐面上的数字,甚至可能酿成大麻烦。”
“像后世那样,加大政府投资,搞公共建设,或者直接给政府公员、厂矿工人提高工资薪酬待遇,这不都能將多的货幣出去吗?”郑立辉说道:“要知道,咱们目前发行的货幣可不是信用纸幣,而是真正的金银货幣,本身就有价值,不存在滥发的道理吧?”
邓智宸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著郑立辉,语气里带著几分无奈:“老郑,经济这东西,表面上看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其实是整个社会生產、交换、分配、消费这个『大循环』能否顺畅运行的问题。咱们现在面临的困境,根源不是『没钱』,而是循环的关键环节--『市场』出了问题,导致『钱转不起来』。”
“老邓,平日我们各管一摊,难得有机会这样深入交流。”李良温言说道,试图让討论更深入,“要不,趁著今天凑到一起的空挡,你给我们详细剖析一下这场战爭已经和可能带来的诸多经济影响,以及財政部层面,有什么成型的应对思路?”
邓智宸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將文件放在膝盖上,缓缓说道:“从去年七月衝突苗头出现,到今年四月战爭全面爆发,这大半年来的综合经济数据来看,形势相当不乐观。首先也是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因为外部出口市场的『突然断链』,导致了我们內部出现了明显的『相对生產过剩』。”
“正如方才所说,我们新华六成多的工厂產品,靠走私渠道销往西属美洲以及间接输往欧洲,小到玻璃器皿、缝衣针,大到铁锭金属,都是西班牙所需的硬通货。现在战爭爆发,这条贸易『生命线』就彻底断了。”
“工贸部那边的数据显示,国內百余家大小工厂的平均开工率从去年衝突前的满负荷运转,骤降到如今的 50%。这就是经济学说的『出口需求坍塌』,海外出口这块直接被砍了大半,工厂的机器即使转起来,生產出来的產品也卖不出去,库存堆得比码头的货栈还高,机械加工厂的铁器、五金、纺织厂的呢绒、布匹,还有各地贸易站收集的皮毛,都快堆到仓库外了。”
郑立辉小心地问道:“既然卖不出去,不能让工厂减產甚至暂时停工吗?至少能减少原料浪费和人工成本。”
“减產能就是减就业。”邓智宸摇了摇头,“现在仅始兴就有近千名工人没活干,其他地方如分州(今纳奈莫)、广丰(今萨尼奇市)、顺德(今温哥华市)等地的情况估计也差不多。再减產,这些失去收入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庭立刻就会成为需要政府全额救济的对象,反而会进一步加重財政负担。这是『资源閒置』的死循环,机器閒著、工人閒著、產品积压,可咱们前期在工厂建设上的巨大成本,以及工厂维持最低运转的日常费用,却一分都收不回来。”
“刚才我也粗略提到了,国內的有效需求本身就严重不足,使得內部消费市场极度不振。老百姓不是不想买,绝大多数是没能力买,或者骨子里深植的勤俭储蓄心理让他们不愿、也不敢进行非必要消费。”
“毕竟,咱们新华说到底还是一个以农业和移民拓殖为基础的小国寡民经济体。所以,在拉动经济的『三驾马车』(投资、消费、出口)里,出口垮了,消费又先天不足、后天乏力,就像一辆马车同时坏了两个轮子,光靠政府投资这一个轮子,怎么跑都动不了,而且难以持久。”
“贸易断了一大截,生產严重受制约,那么我们的財政便出现了严重的收支倒掛。巨大的赤字风险与潜在的通胀隱忧,正在威胁我们本就脆弱而稚嫩的经济体系。老郑说我们有金矿,可以多铸金银货幣,以此来补充財政,扩大政府投资。这个想法看似直接,但隱患极大。”
“我要告诉你的是,金银货幣也不是『印出来就有用』的。经济学里有个经典理论叫『货幣数量论』,其核心是说,在一定时期內,市场上的货幣总量乘以它的流通速度,恆等於社会商品总量乘以一般物价水平。”
“如果短期內,咱们铸的新钱投入市场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市场上商品和服务的实际增长量,那么每一块钱所能买到的东西就会变少,钱就会『不值钱』,哪怕它本身是金银铸的,其实际购买力也会下降。”
“歷史上就有鲜活的教训。过去一百多年里,欧洲爆发的所谓『价格革命』,就是因为西班牙人从美洲掠夺了巨量的金银输入欧洲本土,导致货幣总量急剧增加,而商品生產增速跟不上,结果引发了欧洲各国长达一个世纪的、持续而普遍的物价飞涨。”
“如果我们新华现在也这样做,急於將金矿里新挖出的黄金不加调控地直接投入市场,就我们这个只有几十万人口、商品生產能力又因市场萎缩而受限的微小经济体量,根本撑不住这种衝击,后果可能比当年的欧洲更剧烈。”
“比如,去年一斤麵粉 1个铜板,今年可能要 10个,这就是恶性『通胀』。老百姓手里的钱变毛了,反而会更不敢,经济只会更糟。退一步说,就算咱们谨慎铸幣,还有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钱未必能有效地投放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邓智宸说著,朝两人报以一丝疲惫的苦笑,然后继续说道:“在战前经济健康时期,市场上的货幣流动链条是比较顺畅的:政府铸造货幣,主要通过支付政府採购(向工厂订货)、发放军餉和公务员工资等形式投入到市场;工人、士兵、商人拿到钱后,去市场上购买各种生活商品和服务;工厂卖出货物,收回资金,支付原料和工资,进而扩大生產,僱佣更多工人……如此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但现在,突然间少了美洲数百万人口的巨大消费市场以及欧洲更大的间接市场,这就导致我们的工厂一时间卖不出货,不敢要政府的钱扩產。工厂一旦无法开动起来,那么拥有直接消费能力的工人必然深受影响,而士兵都在打仗,军餉也大多存起来,不敢,钱就堵在『政府到工厂』这一步,流不到老百姓手里,形成有效的购买力。再多发货幣也没用,这叫『货幣传导失灵』。”
“老邓,你既然把问题说透了,那如何破局,应该心里有成算吧?”李良不动声色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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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