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一桩。”
同陆京士聊完,冼耀文经过怀特公司和日光茶叶,来到了金海的办公楼。
金海的一楼不设办公室,只留了一小块连接楼梯的位置设了一个前台,其他的面积隔成了一个工坊车间,几个女工在里面忙碌。
一个女工双手抓着中孔竹筛抖动,叶片较大的茶叶留在竹筛上,叶片较小的透过孔隙落在簟席上,另一个女工将筛落的茶叶捧进一个小孔竹筛,凑到另一张簟席,将茶叶再筛一遍。
两个女工边上坐着另两个女工,一个手里拿着戥子秤称着茶叶,称好的茶叶倒在一张油纸上,另一个将油纸折迭包好,外面再套一张牛皮纸,包好后装进铁皮茶盒。
茶盒上有金海商标,“金海”二字经过拉伸变形,上下结构组合成圆形,单独看,上面的金字犹如一片金色的云,下面的海字是海平面。
冼耀文走过去,拿起一个茶盒,翻了个面看反面,只见盒上写着“珍眉茶”,下一行写着“特级茶,产自阿里山”,再往下是一些强制标示内容。
端详一会儿,放回茶盒,他转身望向闻讯而来的杰克·佩里,“杰克,珍眉茶的销量怎么样?”
“大袋装售出5担,茶商预定12担,盒装售出6打,茶商预定20打。”
“不算坏。”冼耀文轻笑,“北非那边交付了多少?”
“2700吨,这个月月底前还要交付2300吨。”
“嗯哼,我们的利润统计出来了,一吨可以赚多少?”
“还没有精确数字,大概在62美元至65美元之间。”
“干得漂亮。”冼耀文赞道:“普通绿茶大宗贸易能有这个利润已经很棒。”
显然佩里对利润并不满意,“但完成北非的贸易,金海的利润也不可能突破70万美元,这是上万吨的贸易。”
冼耀文拍了拍佩里的臂膀,“不用着急,控制了贸易量,我们就会拥有定价权,金海今年最主要的任务是让供应商对我们有信心,这一点完成得很好。”
佩里耸耸肩,“可能麻烦很快找上门。”
“没有关系,等麻烦上门再说。”冼耀文看向竹筛,“我没有看见龙井茶。”
“龙井茶已经包装好了。”佩里说着,走到边上从一个木箱里拿来一个铁皮茶盒。
冼耀文接过一看,外包装和珍眉茶基本一样,只是盒上的字改成“龙井茶”和“特级茶,产自阳明山”。
其实珍眉茶和龙井茶都是坐美军的飞机来到台湾,数量不多,作为先行试探市场的用途,因为要公开销售,对外不能承认是来自内地的茶,只能说用台湾绿茶调配而成。
“龙井茶好卖吗?”
“茶商已经预定了5吨,但只要大袋装,不要茶盒装。”
“量有点大,不能从金海手里直接流出去。”
“我找了一个走私商,茶叶会以一定的折扣卖给他。”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冼耀文指了指手里的茶盒,“但在交货的时候,这些信息都要体现出来,即使被抓住小辫子,也有转圜的余地。”
“ok.”
冼耀文将茶盒递回给佩里,“定了多少红茶?”
“40吨普通红茶,60吨高级红茶。”
“如果砸在手里,损失多少?”
“2.7万美元。”
“英国茶商马上就会到,做好失败的准备。”
佩里看向日光茶叶的方向,“多大的订单?”
“700吨。”
“台湾今年的红茶预计产量只有1500吨。”
冼耀文轻笑一声,“需求量大,才会让人相信红茶市场在复苏。姜山妹在办公室吗?”
“在。”
冼耀文看一眼手表,“我邀请她共进午餐,十一点半在门口等,帮我转告。”
“ok.”
中午,状元楼。
姜山妹正襟危坐,手里捧着茶盏,耳朵竖着听冼耀文点菜。
“凉菜来镇江肴肉、绍兴醉鸡、四烤麸、门腔,再来一个葱烤鲫鱼。”
“好的,先生。”
“富贵双方,蹄膀上半只,另外半只打包装食盒。”
“好的,先生。”
“东坡肉四客,鲥鱼是刚到的吗?”
“绝对刚到的,从富春江到这里不超过10天。”
“来一份。”
“好的,先生。”
“龙井虾仁、腌笃鲜,砂锅大鱼头,鱼肉切干净,只要鱼头。”
“好的,先生。”
“时蔬看着配几个,小笼包中间上,枣泥锅饼最后上,女儿红烫一烫,姜丝三根、一撮,不要放鸡子。”
“好的,先生。”
冼耀文将菜谱递给姜山妹,“山妹,你看看,点几个自己喜欢的。”
姜山妹忙不迭摆手,“够多了,够多了,吃不完。”
冼耀文不多客套,将菜谱递给伙计,“先这样,不够吃再加。”
伙计离开后,冼耀文没急着找姜山妹说话。
金海做大宗茶叶贸易只是过渡,一万吨茶叶利润不足百万美元,却担着巨大风险,若是运输途中出点事故,入关出点问题,十年的利润未必够一次的损失,加上违约赔偿,二十年也够呛。
大宗贸易将来未必舍弃,但低利润的茶叶肯定会慢慢放手。
金海未来要走的路是品牌之路,高中低端都试试,能走通全渠道,某条走不通果断放弃,例如低端市场,有立顿这头拦路虎在,可能会撞个头破血流。
不管高中低端,茶叶要品牌化,有三点很重要,品质稳定化、风格最优化、成本控制与标准化产量,这就离不开拼配,将不同特点、不同品质的茶叶进行组合,取长补短,创造出1+1>2的风味。
姜山妹是精通制茶各个环节,玩拼配的高手,她对金海的未来很重要。
冼耀文请姜山妹吃饭就是为了表达对她的重视,且是相当重视,正因如此,他不打算过于追求效率,一顿饭的工夫做完所有要做的事,这顿饭只是给姜山妹开开眼,见识另一种活法。
毕竟姜山妹姓姜,同姜阿新是本家,她离开日光茶叶估摸着会有一丝负罪感,需要好好开导并慢慢引导。
冼耀文端着茶盏打量四周,同上次一样,状元楼高朋满座依旧,江浙两地的方言在空中交织,源头却是泾渭分明,高官、军政人员、富商各有各的圈子。
当然,也不乏有混杂在一起的酒桌,西装笔挺者端着酒杯,战战兢兢亦或小心翼翼向着中山装者敬酒,风纪扣上顶着一张斯文的嘴,吃进肴肉伴黄酒,吐出为生民立命之言,一等和谐。
不和谐之处就是事情发生在大厅,而不是拥有一定私密性的包间,这大概说明和群众打成一片已不用潜龙在渊,都在这么干,完全可以大大方方飞龙在天。
正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如此公然,丝毫不避讳寻求权力变现,看样子国府班子里也要刮台风,自上而下无一幸免,还是只在一个高度肆虐?
冼耀文若有所思,思索可能到来的权力重组对台湾战略的影响。
轻呷一口茶,他的目光游弋至大门处,有客到,三个人,其一是王右家,却不见唐季珊。
目光逗留,后面又出现费宝琪、费宝树和张翘。
他凝视张翘,对方感知到他的目光,冲费宝树耳语,少顷,费宝树的目光与他相对。他用目光询问什么局,费宝树笑着微抬右手,大拇指做搓牌的动作。
他轻轻颔首,收回了目光。
此时,凉菜正在上桌,他拎起伙计新上的茶壶,取了新盏给姜山妹倒了一盏安溪铁观音,又持公筷夹了一块肴肉至她的菜碟。
“肴肉有点油腻,吃一口肴肉,喝一口茶,可以解腻、重置味蕾,再吃下一口又是新的开始。”
姜山妹怯怯地点点头,拿起自己的筷子,夹着肴肉送到嘴边,轻咬了一口。
冼耀文又夹一块至范弗利特的菜碟,给她讲了肴肉的典故。
就这么,在照顾左右中,开席了。
凉菜的量不大,一人差不多两筷子,凉菜未见底,热菜和热酒开始上桌,不等冼耀文倒酒,王右家来到他的身前。
“冼先生。”
冼耀文站起身,“唐太太。”
王右家转脸看向自己的那张桌子,又马上转回,“冼先生,我在招待令夫人和著名画家陈清汾先生,过去一起坐坐?”
听见陈清汾这个名字,冼耀文略有一丝诧异,倒不是诧异王右家招待一名画家,因为画家是对陈清汾个人而言最拿得出手的身份,但外人敬他三分,却是因为他是锦记茶行陈天来的四子。
要说锦记茶行的实力,从陈清汾这个没有接手陈家家业的四子身上就能看出端倪,陈清汾是1898年成立,经过几次改名、改组的茶商公会理事长,又是今年新成立的输出公会(台湾区茶输出业同业公会)第一届理事长。
输出公会就了不得了,它由政府主导,成员主要为茶商公会的会员,基本职能是全力推展台湾茶业生产与外销事业,听着有点虚头巴脑,但权力却是非常明确。
以后台湾的茶商想对外出口茶叶,只能将茶叶售予或委托给输出公会,输出公会统一对外报价、谈判,生意做成,外汇进入台银,茶商按官方汇率从台银领取台币。
可以说输出公会掐着台湾所有茶商的脖子,哪个茶商不听话,输出公会可以从接收茶商的茶叶、信用证、结汇三个维度使坏,能整得茶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清汾可以说是台湾茶叶界的座山雕,所有茶商都得仰其鼻息。
唐季珊做茶叶生意,王右家出面交好陈清汾很正常,但陈清汾是与状元楼存在竞争关系的蓬莱阁酒楼的大股东,茶商公会开会都摆在蓬莱阁,王右家居然请陈清汾在状元楼吃饭,里头有什么说道?
请陈清汾带上费宝琪和费宝树又有何居心?(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