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姿正思绪纷乱地想着,又听那姓胡的军汉巴结地笑道:“张兄如今在控鹤军中任何职?看你这服色,应该是升任指挥了吧?”
那姓张的军官笑嘻嘻道:“咱们刘大帅高升了,自然要把咱们左厢4军原来的老兄弟提拔起来……”
那姓胡的军官压低声音道:“听说你们刘大帅是因为继母进宫,得到圣上宠爱才升官的?”
“正是……”姓张的军官笑容暧昧,“咱们刘大帅这位继母可是国色,1进宫就封德妃,宠冠6宫……”
清姿听到这里,感觉有些懵:嗣源纳新宠了?
我刚离开3个多月,生死未卜,他就纳新宠了?
1进宫就封为德妃?
她有些不敢相信,生怕自己听错,屏住了呼吸,往边上又挪了挪,头垂得更低,假装喝茶,耳朵却拼命竖着——
“听说你们刘大帅是前梁太尉刘鄩的儿子?这么说,这位德妃是前梁刘太尉的遗孀?那不是1把年纪了,怎么还如此深得圣宠?”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德妃娘娘是刘太尉去世前两年刚娶的。前梁太尉跟咱们先帝争夺河中的时候,不是因兵败被梁末帝赐死了么?那是同光初年的事,到如今也才过去4年。这位德妃娘娘就算2十岁才嫁人,如今也不到3十,年轻着呢!”
不到3十岁的年轻女子进宫了,宠冠6宫,1进宫就封为4妃之1的德妃?
清姿脑海里吃力地消化着这些语句,她低着头,发现手里端的茶汤正荡起1圈圈涟漪——是她的手在抖吗?
她只得将茶碗放下,将手摆在桌上,她看见自己的十指在发颤,指尖苍白如雪。
这双手,曾经如同春葱玉管般美丽,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指间生出了粗糙的茧子?
……那年,他因擅自撤离战场,被夺官削职,丢了好几份俸禄,却仍要拿出钱抚恤战死、伤残的亲兵,她只得把家中仆人辞退,卖掉首饰和家用,帮他抚恤士卒。
那个冬天,他和两个儿子的衣物全都是她亲手浆洗,他因为每日练武功,出了1身汗,有时甚至1天要换几身衣服,每换1次,她就要洗1次。
从那以后,她的手每到秋冬季就掉皮,再也无法恢复过去的美丽……
十多年了,她几乎没有戴过贵重首饰,几年才裁1次新衣,每套衣裙都反复穿几年,穿得都掉色了……
他是军人们选出来的皇帝,因为他得军心,因为他爱兵如子,在先帝重用伶宦、骄奢淫逸、得罪了军方的大势下,军人们推出了自己的皇帝——他们的李总管!
然而,有谁知道,他之所以在军中威望无人能及,除了他能征善战、军功彪炳,还因为他的两位妻子,都在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地支持他!
如今,他龙飞95,却让1个从未陪他吃过苦的年轻美人,来享受本该属于她的荣华富贵?
“我已经把宫中3十岁以下的年轻宫女放出宫了,以后我不会再纳年轻姑娘进宫……”
他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畔,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原来他都是骗她的,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看来他说他在朝堂宣布赦免亚子哥哥的第4子、第5子、第6子,也是骗她的。
他早就知道亚子哥哥的第4子已经死了,说不定就是他暗中派朱守殷杀死的,朱守殷早就是他的心腹,所以才会被派去坐镇汴梁这样的重镇。
亚子哥哥身边早已布满了他的人,挑动禁军作乱的伶人是他的暗线;当初他能够挣脱牢笼,前往平定魏州之乱,正是刘妙筠的义父力荐——只怕这人也早就被他收买了。
这些事情,他全都瞒着我!从不信任我!
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也是他害死的!他指使程御医打掉了我的女儿,却装模作样地要跟程御医对质。
我视为天神1样的男子,竟是这样可怕的、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恶魔!
清姿只觉无法形容的悲愤绝望如岩浆般在胸中沸腾,1阵阵往上涌,终于,她捂住嘴猛烈地咳嗽起来。
等她拿开手,1颗心顿时坠入冰窟:手心里满是粘稠的鲜血,红得那样刺目!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出茶4,又是怎样像1缕失了魂魄的孤魂野鬼,晃晃悠悠地走在灯火辉煌的东市街道。
今晚宵禁取消,满城欢庆天子寿诞,到处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东市每家茶楼酒4都是笑语喧哗,客满为患。
清姿独自踽踽而行,1袭青灰色僧帽僧袍,走在这灯月交辉的街市,远远望去像是华彩锦缎上灼烧出的1个灰点。
就在这时,她经过1家酒4,忽然听见里面传出1缕缕熟悉的琴声,不由得驻足在大堂门口,再也挪动不了脚步。
大堂最里面搭了台子,1位身穿红裙、头戴粉色面纱的妙龄女子,正素手挥弦,清幽的琴声从她纤长的指尖,流水般缓缓地漾开。
她美妙空灵的歌喉,宛若1只彩蝶,伴着婉转的琴音翩翩飞舞,掠过月光下的千里烟波,穿过如梦如幻的时光:
“曾宴桃源深洞,
1曲清歌舞凤。
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1瞬间,清姿的灵魂都颤抖了。
她弹唱的是亚子哥哥写给我的那首《忆仙姿》!
眼泪顿时宛若溃堤般冲涌而出,清姿捂住嘴,只觉那琴音歌声漫天漫地向自己涌来,将自己从内到外浸透,整个灵魂都随之颤栗,泪水仿佛不仅仅在脸上流,而是随着曲声在心中、在5脏6腑、在灵魂深处流淌……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人生不过1场梦,1场虚幻!
亚子哥哥,他这首词并不是写给我的,而是他对人生的感悟吧?
他早就预感到他自己的结局了吧?
蓦然间,琴曲戛然而止,还未等堂上听得如痴如醉的客人们反应过来,只听1声巨响传来!
那女子猛地抱起7弦琴,狠狠地往地上砸去!
满堂惊叫连连,有人吓得跳了起来,人们惊骇莫名地望着这1幕。
1时间,宫商徽羽杂乱纷响,7弦琴在“铮铮铮”的乱响声中摔成了碎片!
此曲终兮不复弹,3尺瑶琴为君死!
那女子站起身,面纱飞扬,身姿翩若惊鸿,在人们的惊叫声和骇然目光中,旁若无人地飘然而去。
堂上顿时1片哗然,接着是人们7嘴8舌的议论声。
“水月姑娘过去是宫里的,当今天子继位后,将年轻宫女全部放出宫,水月姑娘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就在绘春楼卖艺为身……”
“她刚才唱的就是先帝写的曲子吧?莫不是在悼念先帝?”
“先帝在位时对宫女们极好,你记不记得,那年京都盛行1种像晚霞1样的裙子?就是宫里传出来的式样。据说先帝看见晚霞美丽,命宫里尚服局给每位宫女都做了1条霞影纱裙……”
“难怪水月姑娘摔琴,是祭奠先帝的意思吧?”
“可今天是圣上寿诞,水月姑娘此举只怕大逆不……”
“嘘——嘘——”
……
清姿转身,慢慢离去,穿过涌动不息的人流,穿过光影缤纷的满城灯火,孤单单1袭缁衣僧帽,在这灯火明耀、人头攒动的锦绣繁华中渐行渐远……
第2日,智愿领了赏钱带着4个弟子离开洛阳,回到修善寺,住持智真迎出来,对智愿说道:“夏施主回来了,在大殿上,她想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智愿1惊,走入大殿,见殿中巍峨庄严的佛像前,跪坐着1个女子,身穿僧袍,长发披肩。
初秋金色的阳光从佛殿的窗户照进来,在镀金佛像上反射1层耀眼的金光,笼在那女子身上。
她素洁而纤瘦的背影,仿佛也散发着1层圣洁的光辉,乌黑如瀑的青丝如缎子般熠熠闪耀,仿佛她是1朵金色的莲花,浮动于尘世间的苦难与污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