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现在也没能明白,那些小孩究竟为何如此喜欢那红彤彤的东西?为了一开始的那一口甜蜜,却要忍受最后的涩?
他垂首看了看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瞬时没了胃口,搁下碗筷的一瞬间,疲劳感涌上四肢。他起身行到门边,朝院子外淡淡地吩咐一句:“替我准备热水。”
目光轻飘飘地转向院外。满院子的青竹在夜灯下摇晃着,那条布满了金钟花的小道静谧无声。
这是他第一次,觉着这梅庵好冷。
停云酒坊宣布关闭,而各地的停云酒肆也陆续歇业,铺子却没封,只不过或转让或出售。枫城的酒肆被琉璃月买下,自她能下地来,酒肆内的伙计也被她遣散,整个酒肆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衙门的杖刑是用臂粗的青桉木打人小腿,因小腿上肉厚,命大的或许能留下两条腿。即便两条腿废了,也不会影响传宗接代。原本,刑杖打的是大腿至股间,老尚书柳镜画觉着这不人道,故而换了这么个人道点的地方。
其实细想,这个所谓人道的地方,其实是很讽刺的。若是家底殷实的,即便废上两条腿,总归有办法嫁娶。可若是平头百姓呢?谁会娶一个双腿残疾无法劳作的女人?谁又会嫁一个只能瘫坐着无法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呢?一旦遭了此祸,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可笑的真情。
但这世间,真能觅得真情的人,又有几多?
好在执刑的人看琉璃月是个文弱女子,下手的轻;而她也仗着一身武艺,筋骨结实。虽然行动有些不方便,但日常生活还能自理。
她吃过饭收拾好厨房,已经是亥时末刻,除了偶尔从主街传来的脚步声,整个酒肆一片安宁。
她拿过高案上的莲花灯太,微弱的火光一阵跳跃后恢复了平静,随着她缓慢迈开的脚步向厢房移动。有夏风飘进矮墙,几次将她手中的灯火吹灭,那小小的火苗却又顽强地蹿了起来,甚至比头前燃烧的还要激烈。
厢房的门是用杉木制造的,她居住的这一间并未上漆,淡黄的门上已经被蛀虫钻出一个个的小洞。她取出钥匙,将门上的栓打开,推开门的一瞬间,白纱扑面而来,将她那张了冷清的容颜裹住。
她神色淡漠地将白纱拂开,灯火一寸一寸地移进了房间。整个屋子四壁都被白纱覆着,床帐、薄被、窗纱、包括铺在桌椅上的布,都是层层叠叠的白色。她慢慢褪下身上紫衫,从床头取了一套素衣换上,用白绢堆的曼珠沙华插在发间。伸手揭开改在高案上的白布,下方赫然列着亡者灵位,上书:夫赵子薛——未亡人秦月立。
她眼中那一簇跳动的火焰仿佛也在刹那间冻结,瞳孔中倒映着灵牌上的几个字,是波澜不兴的寒凉。她从一旁取过三支香,就着微弱的灯火点燃,拜了拜,尔后将香插入灵牌前的香炉中。
随即,和衣躺下,闭眼睡去。
这是她每日必行的日常,但今天,意外发生了。
房顶上的瓦砾被踩过,发出难听的声音,令合上眼的女子眉宇微微地蹙了起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凌乱,一听便不是个熟手。
琉璃月仍旧静静地躺在床上,泛着白的唇角向上微微一翘,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她不由地觉着好笑,究竟是谁觉着她琉璃月这么好欺负,竟派了个新手来?不,这个人的呼吸急促而紧张,脚步沉重凌乱,根本不像是一个习武的人。
难道,会是强盗?
她思绪飘着,鼻尖忽然传入一阵奇妙的异香,那香味太过熟悉,令她下意识地屏息。江湖下三滥使用的迷香,虽不是什么上好的东西,却实用的很。任凭你武艺再高强,中此迷香,也须得耗费些时间以内力将药效逼出体内。
这东西明面上早已禁止,黑市中却十分盛行,要弄到这个,并不难。
房顶上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她慢慢地伸手从枕下摸出一套银针,快速捏了三枚在指尖。与此同时,另一个轻飘飘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梅雕酒的香味就随着门上镂空糊了纱的缝隙中钻了进来,浓烈的酒味竟将迷香掩了去。
她的神思下意识地一紧,一口酒香吸入鼻中,片刻的功夫,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连捏紧银针的力气都没有。而就在这一刻,有人揭开屋顶的瓦,一道寒光闪过,剑锋划破了账顶,直逼她的心口而来。
琉璃月骇的瞳孔骤然扩大,视线触及那张黑巾上方一双硕大的眼时,怔愣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剑锋刺破她的肩胛处,好一会儿,鲜血溅了出来。
来人似乎没料到自己这一剑会刺中,悬在床方上的身子僵硬了片刻,竟直直地衰落下来,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