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书只觉得心头一阵冰凉。父亲执了一辈子的法,说了一辈子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到头了,却是这样一句令人心寒的话?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苦苦逼问老父一个为什么,还是认同他的话,远离这是非之地?
从前他混混度日,父亲那些言辞凿凿在他耳中是可笑荒唐的,可当他把那些话奉为人生准则,朝着它们一步步迈进的时候。父亲却告诉他,那些话错了。
究竟是那些话错了?还是律法错了?还是有的人错了?
他想问,可看到老父眼中闪过的泪花,看到他花白的两鬓,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可不问,他那少得可怜的经验,又无法解惑。
柳青书有些茫然地起身,离了屋。细碎的阳光透过逢春的枝头洒在深绿的白鹭长袍上,将他的双肩压垮,背脊压弯,满身轩昂几近崩溃。他蹒跚着步履出了府门,经过青枫铺满的大道,便是主街。
主街喧嚣繁华,客商来往不绝,头顶烈日灼灼。可这一切落在他眼中,却似冬日霜降,冷入骨髓。
撞了人,骂声四起,年轻的员外郎仍是毫无知觉。
直到迎面过来一乘四人小轿,压弯的轿杆子发出‘嘎吱嘎吱’声响,行人纷纷避让。唯有柳青书仍是双眼茫茫,直行而去。
打头的轿夫许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情况,远远的,当先喝道:“何人挡道?”
他这一声怒喝,倒叫柳青书清醒过来,四顾茫茫,一时也没避让。
见他身穿深绿白鹭袍,轿夫神色一凝,招呼同伴停了下来。不等轿中人问,便先回:“是柳府公子。”
一只肥硕的大手撩起帘子,紧接着,身宽体胖的林知府划出轿中,将挡在轿子前头的年轻公子打量一番,蹙眉问道:“柳公子有事吗?”
“我……”柳青书此时幡然醒悟过来,忙拱手揖礼,“卑职见过林大人。”
瞧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周遭围观的人立时哄笑起来。
林滨蹙了一下眉头,朗声道:“本官正要出城查办一桩案子,柳大人若无要紧的事,可随去?”
老父的话不由的又钻入脑海中,令柳青书怔楞了一下。尔后方迟迟地应了一声:“是。”
眼瞧着他这个样子,林滨更觉有事,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点破,只让随后跟着的官差去请了一顶轿子来,一同出了城去。
十里茶棚已被官差肃清,只剩下掌柜的同几个伙计被限制在茶棚内。知府衙门差役小队长楼云飞一手叉腰,一手按着佩刀,正神色焦急地四处晃动着。
眼见大队官差簇拥着蓝顶小轿前来,他连忙上前,等轿中人滑出,便恭敬地唤了一声:“大人。”
林滨见是他,有些惊诧地挑了挑细长的眉头,问道:“你不是负责追拿止戈郡主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楼云飞并未答言,只是朝茶棚指了指。
在几个小二当中,那对白衣夫妇尤为出挑。
林知府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挑了挑,他本能地觉着,遇到这二人,不是什么好事?正欲迈步,却被人在背后撞了一下。奈何他肉多扎实,只是身子晃动了一下,反而是撞他的人踉跄几下,几乎栽倒在地。
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柳青书这次是彻底清醒过来,连忙将身体板直了,揖礼赔罪。
林滨自是不会与他一般计较,只是心中更为担忧。道:“柳大人先去凉棚中歇歇罢。”说完,又问楼云飞:“尸体在何处?”
楼云飞前头领路,一面说道:“在前面竹林里,女尸,死了有好几日了,不好辨认。”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随着去了,留下柳青书一人在原地呆站了许久,一抬眼,看到凉棚中对坐品茶的二人,神色变得尤为复杂。筹措了半晌,才慢条斯理地行了过去。
按规制,他如今是六品命官,秋拣梅并无官职,不可与他行礼。可柳青书同郡主作揖后,又朝着文弱公子长揖到底,唤了一声:“秋公子。”
秋拣梅忙起身拱手还礼,指了一旁的位置,请他入座。上下将人打量一番后,笑道:“柳大人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如何还这般愁眉不展?”
柳青书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又望了一眼近旁的郡主,垂首应道:“秋公子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