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去夏至,柳府门前那株老梅红霜尽去,空留枯枝在和风细雨中飘摇。
两鬓霜白的前刑部尚书着布衣长袍,负手立在廊下,虚眯着眼打量蜿蜒而去的青枫大道。他这一生,探案断案无数,却是晚节不保,幸而尚未铸成大错,终究是功成身退。
可他在朝堂立足了数十载,岂是说退就能退的?
青花帐顶的小轿沿着青枫大道慢慢靠近,在门前停下。已是刑部员外郎的柳青书自轿中滑出,他正翻看着手中一沓厚厚的文书,并未瞧见檐下的老父。
“青书。”老父沉声唤道。
柳青书这才抬首望去,忙整了整身上绿衣,上前拱了拱手。将手中文书交给就近的小子,自己亲自掺了老父进屋去,一面问道:“父亲有事吗?”
二人入厅上就坐。
柳镜画的视线上下将幼子打量一番,浊浊深眸中露出些感怀来。“当年,老夫也是从一个员外郎,一步步升至尚书位。从六品至三品,绿衣变紫衣,以为自己终究可以一展宏图,好生意气。”
他的眼中析出些泪花来,伸手拂过幼子衣襟上绣着那只白鹭。他叹了口气,语气陡然一变,“孩子,咱们离开枫城可好?”
听老父话中凄寒,柳青书忽的又想起他接手东坡山案子时的的神情,不觉也跟着紧张起来。在细想近段时间发生的大小事件,追问道:“父亲前几日入宫面圣,圣上可是让您去查二妃小产的案子?”
柳镜画看向幼子的眸中一亮,随即又露出些哀凉来。在那双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点了点头。
柳青书默了一下,笃定道:“既如此,父亲便该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也可还皇后一个清白。”他上前一步,跪倒在老父身前,扶着他的双膝道:“兵部私炮一事,父亲雷厉风行,不输年少。即便真有什么不便,孩儿如今略有小成,可以代劳。”
老尚书悠悠然地叹口气:“三司有人,你可知道圣上为何要为父来查?”
柳青书摇了摇头。
“近年来,朝中官员更替频繁,稍上了年纪的,皆怕哪一日就被年轻后辈给顶下去了。大理寺丞与御史中丞都已年过半百,他两个为了不得罪人,一向以刑部马首是瞻。而如今的刑部尚书王清晨,又是太子举荐之人,此事牵涉中宫皇后,东宫太子又因此受责……”
有小丫头端上茶来,柳镜画立即住了声。
柳青书亲自捧了茶递给老父,将小丫头打发下去,接着老父的话道:“太子在朝中的声势如日中天,过半朝臣以他为首。父亲的意思是,圣上有心借此打压太子?”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句话一出来,自己又立即出言否定,“可太子所行皆为利民之策,与圣上也无冲突,他也……”
话音陡然而止,一股凉意爬上心头,令他本就似白玉般的面庞再失三分血色,胜过积雪。他抬眉望向自己的父亲,默了半晌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父亲,难道圣上但真会?”
双鬓花白的老人微微一点头,叹了一声道:“越是身在高位的人,越是贪恋权位。一旦有一天,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旁落,谁又舍得?”
柳青书神色有些怔忪,若真如父亲所言,二妃小产案便不是冲着太子去那么简单?此案的真相也不那么无关紧要,看的完全是圣上的态度?
那么,圣上要的是什么?
他望了望父亲那张布满了褶子的脸,那双早已失去斗志的眼满是痛苦的挣扎、悲切的哀凉。即便接到了东坡山的案子,那双眼中也仅仅是担忧,并未出现这样的神色。
默了良久,他才颤抖着声音问道:“父亲打算怎么做?”
柳镜画仿佛被这个声音惊醒了一般,一把抓住幼子的双臂,几近哀求道:“你赶紧离开枫城,继续游山玩水,莫再管朝中的事,也别再想着查案断案,离朝堂越远越好。”
“父亲你呢?”柳青书追问道。
老父面露悲凉之色,“我此生已经别无选择,你还有得选。”
‘咚’的一声,年轻的员外郎双膝落地,垂首道:“孩儿糊涂混了十数年,终明大义,如今父亲却要孩儿装作糊涂?父亲常说断案如执刀,一步错,冤魂铸。不偏颇,不感情用事,唯真相尔。”
柳镜画眸中微微一颤,一滴泪从眼眶滑落下来。他抚了抚爱子的头,颤声道:“老父终此一生,方才明白,这世间不止有真相。”
他颤巍巍地起身,将柳青书扶了起来,“律法能惩治恶徒,也能坑害良人。荆国以法治国,可治不了律法之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