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一下子清醒,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蕴华,在里边么?”
蕴华一咬牙,掉头冲里。白芍见状隔着房门说:“大少奶奶睡着了,周先生有事么?”
“也没什么,包头交通银行的经理晚上设宴,就在城里边的聚丰楼,宋部长邀请你们家少奶奶一同前去。”
蕴华已经坐起来了,冲白芍微微点头,白芍说好,大少奶奶醒了我转告她。
脚步声,一下,一下,缓缓远去。
此次西行,似乎每到一处,总有当地出于各种名目发行的钱票,市面亦有通用银元、小角、铜元、制钱以及张家口与当地中、交两行所出钞票,银钱之混乱实在让蕴华印象深刻。且金融权为钱庄把持,汇兑贴水倍于内地,以银折两,吃亏尤多。金融货币为实业之活水,活水不活,实业难兴,一路行来,蕴华的忧虑日渐倍增。
下午起床后,茹嘉夫妇邀她同往东门山阜上的转龙藏,蕴华欣然应允,也想顺道看看沿途物价和银钱。大家约好在茹嘉房间集合一同出发。到了约定时间,茹嘉还未穿戴好皮帽皮大衣,周乃驯无奈,对蕴华笑说没办法,太太出门要等得。蕴华也笑说是,与周乃驯等在楼道里,就听对门屋里周畅卿说:“回去告诉你们戴老板,周某人行得正坐得端,少派人跟着,老子的枪不长眼睛。”
对方忙说:“误会,实属误会,周团长……西北多匪患,戴老板也是好心。”
周畅卿直接对这个监视自己长达几年的好心嗤之以鼻。
他骄傲跋扈、不喜酬酢已是军中闻名,那人似乎不以为意,接着笑说:“不知道戴老板提议的事,周团长考虑得怎么样了?”
“蓝衣社搞缉私署不关我周某人的事,要想吞税警团的兵,那是痴心妄想。”
“近日来委员长的案头总有呈文,言税警团训练精良,可无中心思想,想来缺乏黄埔政训的缘故。”
“官场排挤倾轧,笔墨官司而已,周某人见怪不怪了。”
“话虽如此,就连宋部长以外戚之贵也难免杯弓蛇影,此番下野离去,多有忧惶。戴老板出身黄埔六期,正经天子门生,周团长本就出身显赫,率部投入戴老板门下,也等于有了‘系统’保障,将来百尺竿头,将星闪耀,何乐而不为呢?”
“税警团劲旅一支,随时捐躯沙场为国效忠。它不是谁的私兵,也不惧流言毁谤。戴老板有话要说,咱们南京委员长面前讲理去,这世道,还轮不到所谓的天子门生一手遮天。”
那人被噎得不轻,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周家资助同盟会的时代已经过去啦。论能力、论出身,周团长就做不得税警团的总团长么,何以现在还是个上校团长?一朝君主一朝臣,就这么简单。我劝周团长还是目光放长远些,目无长官没有好果子吃。”
蕴华心里一咯噔,透过两寸来宽的门缝,见周畅卿碾碎烟头,面淡风轻,“去他妈的长官。”
屋子里绷着的弦,一触即断。
周乃驯忙拉着蕴华到楼下,很快那人也下来了,穿过人群消失于大街之中。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蕴华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孟澜不好过。”
以周家的累世财富,周畅卿如不从军,就是红尘间第一潇洒恣意之人。偏偏热血徜徉,又恃才桀骜,怎么受得了这等派系倾轧的羞辱,而所有的不如意,却从未听他提过一言片语,他在她跟前,永远一副他好得很,随时有余力可贾助她渡过难关的模样。
“岂止如此,”周乃驯说:“人人都说孟澜桀骜难处,那只是他故意流露出来的一面,其实他的内心十分宽厚。只不过在当今政军两届,本事架不过出身,出身敌不过朋党,流言积毁,也算千古怪癖了。如不是新闻署有管控,我真想拍一部影片,取名……取名什么好呢?”
“《西游后记》,现成的呀。”蕴华笑道。周乃驯哈哈大笑,欲问为何,见周畅卿和茹嘉先后下楼,此事只好放下。茹嘉来到跟前,“转龙藏,畅卿与我们一道儿?”她依旧不喜周畅卿,哪怕已经嫁入周家。平日周乃驯称呼周畅卿四弟,茹嘉却一本正经地直呼其名,周乃驯也搞不清为什么。周畅卿知趣,当即说不去了,就在客栈等宋部长回来。
周乃驯夫妇走出去许久,发觉蕴华并未跟上,回头看,她已与周畅卿往另一方向而去。茹嘉喊蕴华这边这边,周乃驯暗中叹气,拽她走远。周畅卿望向蕴华的眼神,初看浮光掠影,再看是镂骨波澜。他瞒得过周家所有人,却瞒不住周乃驯。
茹嘉还是不解,蕴华怎么单独与畅卿一道出去,有什么悄悄话需要背着人么?只有周乃驯心知肚明,安慰排解的话自然不方便广而告之,这是薛太太体贴周到的好处。
包头地居黄河口外,平原车驮之便、黄河舟楫之利皆而有之,故往来货物转运,为西北一大市场。城中心几条商业大街货品云集,西宁、兰州和宁夏的皮毛、羊肠、杂骨、甘草、水烟和枸杞,新疆的葡萄干、哈密瓜、棉花,阿拉善蒙古的苁蓉,河套平原的杂粮、内蒙古的口蘑经此输入内地及国外。白米、麦子、豌豆和木料倒是行销于本地,此外还有吉兰泰来的盐通过包头销往晋北及绥远。至于那些洋布、海菜、火柴、煤油、茶叶等各式杂货,更是难以细说。
才不过五点多,太阳已几乎齐平地面。蕴华问遍了每一类商品的市价,几乎将脚底磨穿。周畅卿就近找间茶馆,门脸不大,亦不算雅致,只售当地盛行的羊奶茶,图个歇脚取暖。红泥小炭炉端上来,炉上茶锅冒着汩汩热气,还有羊奶独有的香气,热热的茶碗握在手里,雪中送炭一般可贵。
“你问了那么多市价,又不动笔,记得住?”周畅卿笑。
蕴华也笑,“当年你与我打过麻将的,我是什么脑子,忘了?”
提起当年事,周畅卿笑意更深。他天生眼角眉峰上剔,看人的时候,眼皮半耷拉着,乖戾张扬的面相总给攻击他桀骜难处的人以实物佐证。只有对蕴华微笑时,唇边的线条圆润柔和。
放下茶碗,他喟叹,“你陪我一路,就这么安慰我来着?”
两人都在笑,蕴华问:“知不知道刚才仲达与我聊什么?”
“什么?”
“他想拍一部讽刺官场朋比为周的片子,我说不如拍《西游记》,”蕴华轻声笑,低低的声音,像月光下踩着细细的沙子,磨进人的心里,“孙悟空天大的本事,可惜野路子出身,无派系根基,是以道家不爱佛家不收。辅佐唐僧一路,还是那根金箍棒还是那身本领,只是头上多了道紧箍咒,反而立地成佛。为什么?入了佛家有了派系,自然今非昔比。瞧瞧,借古喻今,现成的片子,多好。”
周畅卿哈哈大笑,“所以你替孙大圣不平?”
“我以为强者之强,锐藏于内和浮于表,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孙大圣矢志降妖除魔,什么紧箍咒什么立身成佛,他不在乎。凡事不忘初心,再多的委屈也是求仁得仁。”
“不忘初心求仁得仁”,敲在周畅卿心底最深处,他静看她片刻,雪白细腻的皮肤,不施脂粉,随随便便往个三流茶馆里一坐,没有锦绣珠玉环绕,也是气度丽质天成。
终究还是知道收敛,目光不敢停留,周畅卿将视线挪位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