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不察,又是九月。
利达碱厂的蓝老再次打来电话,日本人的侦察机一连三天低空掠过工厂上空。整个工厂厂区,已无秘密可以逃出过侦察机的航拍。新技术的研发日前已然成功,按照日本人侦察机的锲而不舍,投产后不出三天也为外人所知。
蕴华放下电话,把自己关在房中。
周畅卿那边终于有消息传来,蒋百里先生近日将返回保定重游故地,中秋前随时可前往拜访。蕴华对父母禀明去处,对外则一律称前往天津视察,只带周随风和王大虎,乘坐小汽车出哈德门一路南去。
她走后第二天,薛家迎来一位稀客——梅小姐。她携带礼物,笑说:“月前老太太寿宴人不在北平,没能上门祝贺,今日特意拜访。”老太太对这位梅小姐已无印象,别人登门,大太太接待也就是了,偏偏豆蔻在厨房人来人往的时分说一嘴,这一位小姐当初与大少爷相过亲,上海的小报有一阵子也传得有鼻子有眼,大少爷行军到哪里,梅小姐的战地报道就到哪里。
有心讲的对留意听的,半盏茶的功夫,老太太和二太太就知道了,赶得上客人没走,两下里坐到一处,旧茶换新茶,叙家常聊琐事。梅小姐告辞出来前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不放,笑容可掬地一再挽留,“你父母兄长都不在北平,中秋节若是无事,就来咱们家吃个便饭吧。”
穆青梵一看当即心说糟了,老太婆又在使坏。她倒也门儿清,知道离间一对小夫妻没有什么比姨太太更合适的了。可穆青梵从来没动过给大儿子寻姨太太的心思,先不说蕴华还年轻,孩子的事再往后等三五年也来得及,哪怕实在没办法,云来还有孩子呢,过继一个给希来,血缘上是一样的,姨太太就万万不能。
梅小姐做希来的二房更是想也不要想。大儿子不曾属意于她,否则相亲时就表明态度了。而他们小夫妻好得蜜里调油,忽然凭空插进来一个,还是当初有渊源的,心结一旦产生,夫妇不再夫妇,姨太太也独守空房,岂不是三个人都毁了。老太太得有多心黑,才往这上头打主意。
拉手么,你拉我也拉,穆青梵执着梅思思的手不肯放,也是亲亲热热地,却对老太太说:“梅小姐是大记者,忙着呢!有我和二太太陪着老太太,老太太还怕找不到人说话。”
当着外人,老太太也肯来一出婆媳情深,“你俩好是好,可各有各的事忙,想找个年轻人唠唠,偏偏大少奶奶更忙。孙子们也指不上,就说希来吧,要中秋前才回来。我呢,倚老卖老,还是看梅记者最有眼缘。”
梅思思说:“老太太抬举我了。”薛家婆媳的机锋,她再傻也看得出来,还是先走为妙。
第二天,穆青梵差人给梅思思在北平的小公寓送了许多贵重的礼物,穆青梵这是不想欠她人情的意思,梅思思从报社下班回来一看就明白了。
当年相亲时,穆青梵一度十分中意梅小姐,而后薛希来私自跑去黄埔,一桩好姻缘眼看无望,她也曾为此惋惜。等知道儿子心意,娶的人还是自己的内侄女,别人再好也不够看了。后来听说梅思思一直不嫁,心里也十分愧疚,总觉得薛家耽误了别人家闺女的青春。正因为愧疚,她更期望梅思思有个好人家,而不是裹进薛家这趟浑水——不为真情,好好人家的小姐,何必给人做姨太太;若图真情,希来本就无意,什么都图不来。
道理梅小姐都明白,心思被瞧穿,更无地自容。只是想到薛家老太太无心提到的一句“希来要中秋前才回来”,心内魔怔想入非非,最终还是又去了几趟薛家。
这天刚送走梅思思,老太太烟也不抽,烟瘾也不犯了,把穆青梵叫到跟前,“梅小姐的心思,老婆子都看出来了,大太太想必也知道。依我看,好事!四奶奶回昌平前答应替我们寻摸村里边儿好人家,现在看呐,倒是省了——梅小姐的家世、人品再有她对希来的一往情深,正是二房的上佳人选!”
穆青梵恨透了眼前的搅屎棍。老太太自然不会因为大太太的不搭腔而放弃,“定静堂北面有一处厢房,一直闲着,咱们就趁现在刚入秋天气还好,赶紧请泥瓦匠砌围墙,再里外粉刷一新,置办妥当,挑个好日子给上海梅家提亲,怎么样?”
不怎么样。穆青梵推脱,“此事还得等大老爷和希来回来。”
“不能等了!”老太太说:“大老爷整日南北东西地忙,都不知道他忙什么。大孙子还没着落,他就是挣个金山银山,将来也没香火传承。希来就更不必说了。自古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当初娶大少奶奶时在国外,整外国人那一套,天高水远的咱们也说不上话,也就过问不得了。现在为了子嗣纳二房,总该听家里的了吧,难道读了书、投了军、封了将军,就不是这家里的人,就可以不听长辈的话了?”
穆青梵看老太太的架势,这事儿不翻腾点儿浪花来,她不会善罢甘休。怕就怕她将消息放出去,说希来欲纳梅记者为小星,到时候就是希来回家亲自拒绝,可梅小姐也是社会上有名誉地位的人,这样一闹闺誉扫地,老太太再顺势秉持公道要希来负责,便可以顺理成章达成所愿了。
不行,绝不能走到那一步。倒不如此时假意应承下来,可以有姨太太,只不能是梅小姐——人家梅家也是有声望的人家,哥哥梅思和是中央政治学校教授,他的妹子给咱们家当姨太太,说出去好像咱们薛家目中无人欺男霸女似的。乡下人家的姑娘,哪怕是清倌儿呢,都行,反正为了生育。
穆青梵心想,即便老太太真找到这样的人,将来希来回家后亲自打发了,多赔偿些财物,人家姑娘也不损失什么。何况只是使一招缓兵之计。
为使缓兵之计逼真,她隔天叫人找来泥瓦匠和粉刷匠。家里的仆佣们私下议论,她一概不禁止。只是等蕴华回家的那天,第一时间把蕴华叫来,前因后果说给她听。
蕴华自从与蒋先生畅谈几日,已有一套成型计划,只恨家里耳目众多,找不到借口避开视线,姨太太这事来得正好!
中秋节的前两天,前门、东单、西单、王府井、珠市口,随处可见兔儿爷、猪八戒这些耍货;卖西瓜、石榴、葡萄、蜜瓜、沙果和蜜桃的,将卖风筝和蛐蛐的挤兑得无处可去,可恨的是卖菊花的也来凑热闹,急什么,九月九还早着呢。稻香春门前排起了长队,都是等着买月饼馅儿的。
早起老侯管家来报,照旧年例,月饼、果品、烟酒、河蟹这些秋令节礼都已送往各亲朋故旧家里。在稻香春定制的花好月圆字样的玫瑰、五仁、豆沙、枣泥和蛋黄月饼也已到货,查看过了,个个完好无损。至于中秋晚宴上喝的瓮头春、绿茵陈和五加皮等露酒,也准备妥当了,配上肥蟹,今年又是团团圆圆的一年中秋。
蕴华听完家里的事,吃罢早饭,禀告过母亲,换上格纹西裤和白衬衫、太阳帽,骑车出门,也不带别人,只有王大虎远远地骑车跟着。
过了东单牌楼,洋车、汽车、卡车、自行车,还有马车、骡车、排子车、水车、独轮车,又正好碰上南边来的驼队,不可开交,警察也无从下手。蕴华只好下车,扶着电线杆子耐心等待。
正是北平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白云悠悠,苍松垂柳的尽头,几只闲散的风筝欢脱飞舞。牌楼下、柱子旁、倚着墙砖,身穿短褂的老大爷划拉竹扇优哉游哉地晒着不要钱的太阳,脚下满地的落蕊,老槐树的。粉粉蓝蓝的喇叭花,从一溜溜灰院墙内冒出来,同样悠闲自在。
视线自远方收回,她的嘴角不觉抿出细细的小花。
到达真光电影院时,馨来已经等在门外,姑嫂二人一起看了场啼笑皆非的《自杀合同》。散场的时候,蕴华早先一步出来,在售票处悄悄买了一连三天的票,做贼似的偷偷藏好——不敢让馨来知道,以她的嘴碎准保笑掉大牙,你是得有多想和我大哥一起看电影?
冷不丁的,馨来的声音出现在身后,“干嘛呢?”
蕴华心慌得不行,“没,没什么。到了你也没说今天怎么有时间出来,不用严防死守了么?”
一提这个,果然成功转移视线。馨来洋洋得意,“我今儿差他上百货公司给宝儿买奶粉,骑车去的,玉娘不会骑车,跟不了,哈哈,只能干瞪眼。”
“给你出个主意。玉娘这个年纪不读书可惜了,不妨给她找个新式寄宿学校,男女混读的那种,你说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