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老舅爷也勉强不得迦南，只好由他先去了。他自个儿溜溜达达回到老太太那边，逗了逗廊下的八哥，再喝了碗冰豆汁儿，老太太从屋里头出来，“怎么样儿？他露口风了没？”

“我看那小子对大少奶奶，就像老鼠对待老猫，怕是够呛。”

“听说大少奶奶不止一两次训斥他。又不是亲姐弟，能没个疙瘩？天长日久的，就是再结实的铁板也生缝了。”

佟老舅爷嘿嘿笑了几声，“放一百个心，套话这活儿，老爷子我门儿清。”

老当益壮的佟老舅爷在老太太屋里喝了瓶荷兰水，气儿冲，火辣火辣的，他直嚷嚷洋玩意儿不咋地，还是咱老北平的冰碗儿强，随之出了门。刚到榴园门外，就见迦南站在台阶下，门内不远处玉竹捧着个簸箕，里面一堆摔碎的瓷片，嘴里嘟嘟，“作孽！前清的东西，卫少爷也是，做什么惹二小姐生气……”

佟老舅爷上前拽迦南，“走，喝茶去！”迦南有心让他拽，两人出了石大人胡同，叫上两部洋车，佟老舅爷做主，去韩家谭，直奔松竹班。现今日本人占据八大胡同的半壁江山，姑娘们与时俱进，也能操一口流利的日文迎来送往。等姑娘的功夫，迦南欲逃，被佟老舅爷手快扯住，“露怯了不是，这有什么好怕的。”

“别介，老舅爷，让我二姐知道，非得打死我不可。”

“哎呦呵，大少奶奶辖制大少爷就罢了，这种事儿，还管得了你？”不由分说，拉着他入内。

两个姑娘水仙和凤仙迎出来，都是紧紧的阴丹士林蓝旗袍，蓬松的卷发，细高跟鞋和肉色丝袜，还有红到妖艳的嘴唇，迦南脸上不禁一阵神往，“您老别拉，别，哎……兹当我陪您老人家。”半推半就之间也就从了。

上两斤二锅头，俩姑娘一个劲儿的劝酒，轻声细语就如五月的杨絮，漫天包裹着。迦南是个心里有事儿的愣头青，酒不醉人人却自醉，一杯接着一杯，渐渐舌头打结，双眼迷蒙。

“大侄孙，这地儿怎样？”

“好，简直太好了。以前从不知道世上还能有这般神仙洞府……”

佟老舅爷好不惬意，“是吧，我瞧着比家里强些……”

“强！强太多了。”迦南仿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家里实在没法儿呆了，事事管着，简直就是活祖宗。”

“你二姐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都知道……”迦南打了个斯文的酒嗝，“要不是我二姐，我奶奶和我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做人得知恩图报，是不是？”

“必须的。”

“可二姐不听我的呀！她只知道骂我没血性是孬种，而我一颗真心全为了她！我从小孤苦伶仃，就想有个家，兄弟姐妹叔伯姑婶一家子，太太平平乐乐呵呵不比什么都强，您说呢？”

迦南真情流露，佟老舅爷确信无疑，也乐得看迦南的嘴像上了轨道停不下来的火车，连旁敲侧击都省了。

“我对二姐讲，给老太太办寿宴是喜事，这当口还是不置气的好。”

佟老舅爷说：“今儿大少奶奶有事必应，嗞——怎么就置气了？”

“那是您老没想到那一层，”迦南又嗦啰一杯酒下肚，“老太太、二太太把宴席办得空前隆重，光是日本人就请十几二十个，这里边有着天大的不妥，二姐不知道还则罢了，知道了却仍照办，这不是置气是什么？您不明白？哎……我就知道，光想着花团锦簇了。”

“怎么说的这是？”

“二少奶奶才去了多久，家里就这么大办宴席，亲家何老爷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怎么想？外边还隐约传闻二少爷与二少奶奶生前并不和睦……何老爷可是北平商会的会长，日本人跟前排得上座次的人物，他回头一着恼，这姻亲结亲不成还结仇了！”

有道理啊，佟老舅爷心里顿时咯噔。

“这些厉害因果关系既然二姐想到了，我就劝她不妨向老太太明言，都是一家子，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老话里也说家和万事兴。再说了，咱们生意人家，世道变它的，甭管家里外边、日本人中国人，什么时候多个朋友多条路不是么？二姐却说老太太一准儿将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还能说啥？”

“唔，是这个理儿没错，你替你姐姐盘算得清楚……”

“嗨，没用！”迦南又连灌三大杯，“老太太只不过叫她略略关照那位姨太太，照我说，好吃好喝供着不就完了，二姐年轻气盛，越性叫姨太太拿二少奶奶的月例。如此一来大家不免盛传二房长辈有意将姨太太扶正，一旦传到外边，像话么？薛二哥在日领事馆效力，职位也不低，他的太太若不由日本人指定或默认，日本人能放心？但凡有点想头，薛二哥的前途性命还要不要了？”

佟老舅爷总算恍然大悟，暗叫大少奶奶的心忒黑。

迦南不善饮，说话忽然就“咚”一声趴下了。

“哎呦，”佟老舅爷回神叫了声，“别不是喝死过去了吧？”赶紧指使水仙和凤仙给迦南灌醒酒的茶汤。松竹班的常客都是积年的海量，厨房里一时间没预备现成的醒酒茶，还得现沏，迦南竟等不得了，趴着屋里的抽水马桶一顿狂吐。

“啧啧啧……醉得不轻啊。”佟老舅爷对心情郁闷酒后真言深信不疑，为自己的斩获沾沾自喜。又想着赶紧告知妹妹，转头看灌下醒酒茶的迦南久久不醒，喃喃自语道：“别不是醉死过去吧？一个愣头青，也是条人命呐，万一穆家丫头发作起来，要打要杀的，也不好收拾。”

幸而大半个钟头过去，迦南悠悠转醒，被姐妹花一左一右搀扶起来，对适才的洋相全无记忆，“呦，老舅爷，我怎么睡着了？失礼失礼……接着喝！”

“别别别，差不多了，咱爷俩改喝茶吧！”

茶是茉莉花茶，老北平就认这个。

姐妹花被打发到外间泡茶，屋里有短暂的安静。迦南不慌不忙，啜茶细品。佟老舅爷琢磨从迦南嘴里再多套两句别的，他以为一个心里有怨愤的傻小子，根本不用多费功夫，随便再挑个话茬，肚子里知道的那点事儿都能给干干净净地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