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太太办寿宴,宾客名单都拟定好了,经由二太太交到穆青梵手上。穆青梵一看上面十几二十个日本人,也没说什么,当场交给侯管家让提前八天发出去。花厅、定静堂一带用新订的红灯笼和彩灯装饰起来,戏班子和几位专唱营业戏的名角儿已早早预定下,还请了一个俄罗斯乐队在西餐区助兴。寿宴当日的席面请东兴楼的大师傅们上门制作,河豚、海参、鲍鱼、龙虾这些贵重原料自不必说,就连果蔬菜品也一律从洋行采购,家中所有听差每人一套新裁衣裳——该花的钱流水似花出去,就等着寿宴当日富贵满堂了。
初一那天晌午,全家人聚在花厅吃饭,薛鸿飞和薛凤来赶不回来,席上的男性除了二老爷薛渝飞,就是没事就过门溜达顺带留下吃饭的佟老舅爷和昨夜赶回来的卫迦南。大家落座好一会儿后夏菊姗姗来迟,扶着远看不出负担的腰身将将坐下,单单对圆桌那头的蕴华遥遥微笑,“早起吐得厉害,来迟了,大嫂别见怪。”
她不借着肚子做一两回妖也太平不了,蕴华和气地笑,“吃饭吧。”
经历过二少奶奶的骄横和目中无人,二太太对夏菊的憎恶渐渐到头,现在又有了孩子,她给夏菊加了一筷子三鲜烩鱼肚儿。
老太太赶紧说:“多吃,多吃!你现在是一人吃两人补。以后每天早晚两顿燕窝,千万别忘了。”
夏菊面露难色,“老太太心疼我,只是好像公中没有这样的例……”
薛老太爷一生奉行节俭,他定下的公中用例里确实没有采购燕窝的一项,多少年来都是谁有钱谁自己买。
老太太面向蕴华,“大少奶奶,夏菊怀的可是咱们薛家重孙辈的第一人,厨房里新添一项采买燕窝的例可好?我和两位太太都老了,吃不吃那些个东西都不打紧,倒是你们年轻媳妇多用些,总有好处的。再者,我听人说常吃燕窝有助怀孩子,夏菊是不愁了,你也还得加把劲儿是不是?”感觉到蕴华的心不在焉,老太太愈发面带关切,“怎么了这是?我瞧着脸色不太好?大太太你看呢?”
老太太酸不拉几的一两句也还不至于扰乱心神,真是哪里不舒服吗,昨晚吃晚饭时还好好的呀,穆青梵紧张地望着蕴华。只听她慢慢说道:“昨夜梦见叶香,说她死得惨,而害她的人至今仍逍遥法外,她在那边不安生。今早起来整个人就汗涔涔的没有精神。妈妈,我想去京西法海寺给叶香办一场超度,愿她放下怨恨,早日投胎往生。”
说孩子的事儿呢,提一个死人做什么?且叶香枉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穆蕴华早不提晚不提,办寿宴的档口拿出来说,她想干什么?也不嫌晦气!不止老太太这样想,二太太、二老爷、乃至佟老舅爷和两位老姨太太都是差不离的想法,大少奶奶从不按牌理出牌,她故意的是不是?
迦南停下的筷子,仔细打量着桌上每一个人的表情,最细致入微的瞬间也不放过。害死叶香的凶手如果就在这些人当中,听到二姐贸然说起,果真能够无事人一般泰然自若?
“她服侍你一场,应该的。忙过家里这一阵,我陪你去。”穆青梵说。
老太太本欲恶心蕴华,结果反被恶心到了,笑容僵死在脸上,重重放下筷子。
蕴华笑了笑,“老太太才刚说新添一条燕窝的例,虽说家里的旧例是老太爷定的,但老太太辈分高,您老人家说添,我们管帐的自然照办。明天我就说给采买上的人。”
一个从不好好说话的人居然玩起笑里藏刀,事有反常即是妖,老太太心里大叫慢着,穆蕴华要使坏,绝对使大坏!
月前,老太太回昌平老家,逢人就叹北平薛家有大少奶奶独断乾坤,早已不是当年老太爷做主时家风敦厚的时代了。老一辈儿兔死狐悲,三言两语就与老太太站在同一阵线,声讨世风日下纲常崩坏。老太太说话从不背着大太太,因为算准了穆青梵和穆蕴华婆媳心性高傲,向来多一句辩解也欠奉。既如此,就用唾沫星子淹死她。
然而蕴华居然好声好气好商量,这是打算重塑恭顺孝敬的好名声了?薛老太爷为整个薛氏族人奉为圭臬,他定下的例,若在老太太手上改了,传出去穆蕴华没什么,老太太倒要担非议。这次寿宴上,老家来人还是一大助力,此时绝不能搞砸。老太太慢悠悠想到这里忽然捋通了,难怪大办寿宴大房婆媳从无置喙,兴许过几天老家来了人,还要在人前装出一副受了委屈污蔑忍气吞声的小模样儿。呦呵,玩这一套是吧,老太太咬牙抑制嘴角抽搐,笑说:“既然是老太爷的规矩,确实不好改,那就作罢吧。只是夏菊怀孕是大事,不能委屈了。大少奶奶既然管家,家里添丁进口是大事,你责无旁贷地,兹当拿出个章程来才对。”
这就又将球踢回蕴华脚下。既要装贤惠友悌,免不了精心呵护夏菊的胎。照顾一个厌恶至极的人,与强行咽下苍蝇屎有什么分别?要么撕下那张伪装的假脸,让老家来的人都仔细围观围观。
二选一,老太太好不得意。
蕴华一勺一勺喝着汤,直至将那酸笋煨的老鸭汤喝个底朝天。呡一口白芍备好的香片,茶雾缥缈中,一撇闲适冲淡的笑慢慢浮上脸庞,“这也易办。二少奶奶留下来的空儿,每月三十块的月例,不如都给了夏姨奶奶,她要额外吃什么添什么,也够了。再不够,照着我母亲和二太太的例添到四十也无妨,夏姨奶奶也能随心所欲,岂不好?”
让一介小辈、还是姨太太之流与自己拿同等月例,穆青梵居然当庭也说这个注意不错。夏菊的向往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毕竟拿了二少奶奶的例,离二少奶奶的位置又近了一步,更不要说比肩大太太和二太太了,不在于十块八块,这是连穆蕴华都没有的殊荣。
只有迦南皱着眉,似乎想到什么,悄悄与蕴华说了句二姐这不好吧,蕴华当即变了脸喝斥,“你懂什么?”
迦南满腹无尽的委屈,嘟囔了一句,“总得让我说完吧,得罪了日本……”蕴华不由得又扬高了三分声调打断他,“闭嘴!这里有你什么事儿?”
一桌子的人齐刷刷望过来,带着瞧热闹的欢快劲儿,却无人替迦南讨情。都知道大少奶奶发作无常,谁没事为一个不相干的外姓人说话。
穆青梵不甘心她们一房的事摊在外面白白给二房围观,低声劝蕴华好了,有事回去再说。蕴华火气上头,只看婆婆面子,咬牙含糊了一句吃里扒外,翅膀还未硬就想飞,也不看看吃谁的饭长的。
一时间只有箸勺杯碟碰撞之声,还有佟老舅爷大口大口嚼着芹菜的嘎嘣脆。
老太太牙口还未老透,嚼着有嚼劲的牛腩,只觉得斜下方的大少奶奶怒气难消。然而她隔了会儿,居然说了句,“吃完饭上我书房,川渝湘鄂的市场在你手上好得很,我得表扬你呢。”
大房在上海砂糖厂的销售情况,老太太、二太太、佟舅爷之流又怎会清楚,只是看蕴华嘴上说得好听,脸上却似笑非笑,探究的意味更浓了。
迦南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唯唯诺诺之际再一次打量,众人脸上看戏的热切还未退去,只有夏菊似乎并不好奇的样子。
一顿饭枝节横生,吃得味同嚼蜡。老太太总觉如临陷阱,到了也没有表态叫不叫夏菊拿二少奶奶的例。老太太不急,二太太更不急,她只要夏菊肚子里的孩子,至于夏菊拿什么月例,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哪等例钱,家里都好吃好喝供着夏菊,委屈不了她肚子里的小人儿。
二太太还有更深一层顾虑——受够了何舒曼的挤兑之苦,好不容易在夏菊头顶抖抖婆婆的款,享受还来不及,将夏菊扶了正,还有什么可以拿捏她的?
二房的两座大山都不热衷于夏菊拿月例的事儿,夏菊愤恨之余,止不住地冷笑。老虔婆,尚未过河便想拆桥。幸好,她们曾被老太爷点名不能管帐,二房要想管帐,除了她,再没别人。只等她照计划拿到管帐权,整个二房只能倚重她对付穆蕴华,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休想。
午饭散了,迦南穿过园亭往榴园而去,正好遇上老侯管家带人挂彩绸粘寿福字,迦南远远地站着看了会儿,不意佟老舅爷从一旁银杏树后拐出来,笑道:“大侄孙,你姐姐才刚叫你去回话,你怎么还有闲心跟这儿瞎转悠?”
“嗨,早去也是早排揎,没什么新鲜的。”迦南走了个神,等发现对面是谁,脱口而出的话再想收回来已无可能,只能讪讪望着佟老舅爷,尴尬之极。
佟老舅爷心说你二姐残暴着呢,动辄喊打喊杀的,得亏她晚生二十年,否则庚子年间拿大刀砍洋鬼子的义和团一准儿有她。你小子日子不好过,应当应份的,老爷子我都明白。
他嘬着牙花子,“那么着吧,咱爷俩找个地儿喝两盅。这天齁热,咱就上北河沿儿,也凉快凉快。”
迦南面露说不出口的难色,“还别了老舅爷,不是我拂您面儿,我二姐叫我,迟一刻……您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