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茯苓说:“两位少奶奶与秀珍感情好,瞧这些东西,就是正经娘家人也未见得考虑得齐全。其实感情好是一回事,喜爱孩子又是另一回事,大少奶奶多稀罕小宝贝呀,小少爷小时候奶妈妈想不到的地方,都是二小姐给想在前头。”提起济华,茯苓就好像回到穆家那段时光,不知不觉对蕴华的称呼又变回二小姐了。
馨来可以想象蕴华一副事儿妈这也管那也管的模样,当即接过话茬,“你们就该劝劝你们大少奶奶,稀罕别人家孩子有什么意思,自己的才好玩儿呢。可要当心了,三年抱俩太毁人,一不留神小美女成了黄脸婆,我大哥可就不稀罕了。”蕴华放下手中礼盒去追她,“你回来!看我不撕了你。”两人扭到花厅外,正好芡实从外边进来。她不明所以,直不愣瞪就对蕴华说:“早起大少爷吩咐在花园东头栽石榴和枣树各两棵,现在花匠带着树苗上门了,管家让我来问,就种在临近东墙跟那一溜行不行?”
石榴和枣树都是干什么的,馨来几乎笑断了肠子,蕴华反应过来,颜色由白变红再转紫,却始终封不住馨来那张嘴,一气之下索性拧身上楼找魁首理论。
她气势汹汹,结果进门看见薛希来穿好西装,隐约可见里边别着枪,那点儿别扭霎时鸣金收兵踪迹皆无,“大哥这是干嘛?”
“我有事,不能陪你一起去了。再说也不方便,见到敬亭夫妇代为问好吧。”
李文白先生现在蓝衣社效力,那是个纠察军队和百官的职位,薛希来则身处军中,为避嫌两人自然越少接触越好。原来没考虑到这层,现在想到了,蕴华也就明白了。
“那好。我和妈妈一起去就行了。”嘴上如是说,她一再往他怀里瞄。
“我家大少奶奶实在聪颖。”
他捧她是为了打岔,她才不上当,“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别胡思乱想。没有我陪着,一定叫王先生跟紧你,我忙完事就去接你们。”
“大哥不带上几个警卫么?”
“用不着,我应付得了。”
他叫她别乱猜想,又怎能轻易办到。蕴华提着一颗心,直到傍晚从秀珍家里出来。见他静静地坐在汽车里,弄堂口卖樱桃和桑椹的小贩推车穿巷,几辆黄包车叮叮当当相继跑过,一泓滟滟霞光落在他眉目间,安然平和的模样,好像静待妻归的凡夫俗子,只是样子过于好看,气质又太出挑,几乎让蕴华怀疑他别枪时眼里一闪便消弭无形的戾气是她的错觉。
薛希来亲自给母亲和妻子打开车门,大家坐稳后,他笑问:“怎么样?满月宴很热闹吧?”
并没有在酒楼包席,自己家里摆上两桌,除了蕴华婆媳、几个弄堂里走得近的邻居,就是李文白家里两个帮佣的老妈子,再热闹又能热闹到哪里去?到了席间后半截李文白还临时有急事出去了,只留下他的助手张翼飞帮忙招呼。秀珍是孤女,蕴华婆媳尚且作为半个娘家人出席替她撑面子,李文白出身皖中世家,偌大的家族却没有派一男半女到场庆贺,明摆着不接受秀珍母子。穆青梵待秀珍如半个女儿,叹气道:“委屈了那孩子。”
薛希来望向蕴华,经她三言两语简单描述,他已明白个大概。时代进步到今天,官媒天天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而思想之落后尤甚于国家之落后,骤然改变绝无可能,循序渐进改革稳进吧。怕只怕外辱相逼,时不与我。想到东北的局势,他实在乐观不了。
薛希来劝母亲,“您心疼秀珍,多往来就是了。好在我看敬亭是个新派文明人,对婚姻家庭是肯负责到底的。”
穆青梵惋惜道:“你们年轻,时兴说什么婚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看眼巴儿前的三五年,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不被对方家庭认可,将来一旦有什么,秀珍母子没了助力,叫她们怎么好?”
秀珍心如明镜,这话儿不是没想过。只是多想无益,婚姻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只有夫妻和睦孩子健康,没有什么坎坷波折过不去的。她产后气色尚佳,穿着豆绿色团花旗袍,一头乌发盘得整齐,一路抱着孩子一路招呼她们。李文白的职位算不得高,但实权甚大,想亲近他的人不少,而他愿意私底下接触的人不多,秀珍平日除了照顾孩子和家庭,并不如一般的官太太有许多应酬。她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倒也惬意,只是李文白甚忙碌,经常照应不到时,就遣心腹张翼飞回家看看。
秀珍怀中的娃娃长得粉雕玉琢,乌溜溜的眼睛像闪亮的宝石,他又不认生,见了蕴华高举着藕节似的小胳膊要抱,蕴华心中欢喜,对着小宝贝嫩嫩的手掌亲了又亲。
帮佣的老妈妈凑趣说薛家少奶奶这么喜欢小少爷,不如认下当干儿子吧。“我倒是想,”蕴华笑道,“就怕乱了辈分。”此话不假,她是李文白的学生,论理与怀中的小宝贝是一辈儿的。
李文白笑说:“我记得初给你们姐妹授课时,你们也就这么大,”他往身旁搁盆栽的小高几比划,“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第一天拜我门下便做足了规矩,我还在心里夸你们姐妹好教养。”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她和婉华如今已各自成家,先生和秀珍姐姐的孩子也都满月了。蕴华听李文白说起当年事,有几件她自己已恍惚不清,没想到先生还记得。她听得津津有味,将孩子还给秀珍,李文白又从她怀中接过襁褓,逗弄着孩子的脸颊,“所以说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孩子,现在冷不丁说认他当干儿子,别说你不膈应,就是我看了也奇怪。”
大家都笑,认干儿子这事儿就此作罢。很快酒席摆好,大家入座,秀珍亲手捧了茶请穆青梵喝,她伺候她这些年,当年离开薛家时穆青梵还支助了一笔嫁妆,她视她如同母亲,从来恭敬。
李文白席间接到电话要出去,秀珍上楼伺候他换长衫。他平时披星戴月她从未抱怨,只是今天是孩子的满月,她不无遗憾,“什么事这么急,一刻也等不得了?太太和蕴华还在呢。”
李文白检查手枪和子弹,“这帮混蛋,贪污军需偷运鸦片截留地方税款,都这么着,还没等日本人杀过来呢就已经亡国了!”秀珍知深浅,听他这么说不再多言。李文白又说:“薛太太和蕴华不是外人,你替我招待吧。我把张翼飞留家里,有什么事你让他帮忙。”
“也没什么,几个客人我还应付的过来,你把他带走吧,多个帮手。”
李文白点头应允。他本已行至天井,听见蕴华搂着孩子亲香的笑声,不禁停下脚步。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学生,他亦师亦长,她亦徒亦妹,出于忠诚他诚然不合适多说,但私心里却总不放心。思量再三,特意把蕴华叫到石库门边,“明臻善战军界闻名,他又是黄埔出身,正经的嫡系,三四年间必然升任旅长、师长。只一件事嘱咐你,上层忌惮红帽子尤甚日本人,一定摆正了姿态,万不可有任何同情亲近之举,否则就是日后祸起之源。”
蕴华唬了一跳,“先生何以有此一说?明臻并未跟任何人过从甚密。”
“你们留学德国的学生里就有人有赤色倾向,我没说错吧?”
蓝衣社的情报工作果然名不虚传。蕴华的震惊管不住,露出一鳞半爪李文白便知已点到,亲自向穆青梵和几位邻居道了声有事失陪,叫来秀珍招呼,自己则带着张翼飞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