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的人,十年八年不过是弹指之间。而对年轻人,三年五载可以是一生一世。放到薛希来和蕴华身上又更可怜了,连三五年都是奢望,两人心存默契,决心把七天过得像一辈子那么长久。他们特意避开人流稠密的大光明电影院,去了苏州河乍浦路桥南堍的光陆大戏院,人少的场次里连看两场,他给她买小吃,蕴华狭促,问大哥不吃青团了么?他略一迟疑,点头,却是慷慨就义的模样。
逛完豫园去大世界游乐园,里边有赌场,蕴华赌运好,很快的厚厚的一沓筹码换了钱出来,华灯已上,举目望去整个南京路车马流水万紫千红,果不负十里洋场之说。她扬扬手中钞票莞尔,“今晚我请大少爷吃大餐。”薛希来也笑,“小人皮糙肉贱,大少奶奶随便赏口吃的就行。”
上海的时髦摩登毫无疑问,尤其到了夜间,好比芝麻开门,珠光宝气就此四溢。它又中西合璧,租界里“long live the king”的条幅下洋人如织,几步开外就是身着长袍马褂的本地人,大家共同出入高耸入云的摩登大厦,希腊式新古典主义的,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东印度式的,什么风格都有。
如果蕴华刚从北平初到上海,一定为眼前的豪奢繁华叹为观止,甚至衍生出林妹妹初进大观园“不肯多说一句多走一步”的谨小。可她在柏林呆过,见识过西方现代文明秩序,相比之下上海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揪细处依然四不像,这种繁华到畸形的上海她平日里不甚喜欢。薛希来曾说过上海是软红十丈错彩镂金,似褒非褒的语气里,对上海的喜恶可感而知。身处红尘却生性儋泊的两人,兴许更适合在北平,那座因明成祖一句天子守国门的豪言迁都于彼的古都,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却自带古朴沧桑的局气。
可眼下不同了。相爱的人,共同走过的寸土寸地都是美好,因为承载了共同的游历。繁华忙碌的大都市里漫步,居然叫他们冶荡出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吃完路边小吃,倚墙是一人多高的月份牌,都是些当红影星,也有花国总统,千姿百态环肥燕瘦,蕴华饶有兴致地一张张翻阅过去,朱唇轻启,不时妙语连珠,“眉毛呢?没毛!”,“像喝饱了酱油晒太阳——黑!”,“这是大象腿么?”,“幸而你没在风口下。”
“这些人合起来,通共不如茹嘉一根手指头。你说是不是?”她问他。薛希来不假思索,蛊惑人心的声音落入她耳畔,“在我看,天仙也不及你的美。”
戴瓜皮帽着长衫的摊主笑眯眯过来招呼。薛希来看他颇有些老北京的打扮,并不像上海本地人,不免多看两眼,那摊主却会错了意,转身悄悄捧出沓最新的海报,“这位先生,不妨瞧瞧这些?”
他笑得谄媚低俗,薛希来眉尖一压,不发片语扭身就走。蕴华唉唉喊他,追上去,笑不可抑。
薛希来不太高兴,也不知道是因为那瓜皮帽的举动变相地侮辱了他还是别的什么,“你不来救我也就算了,还笑得这么欢!嗯?”
蕴华笑说:“又不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有手有脚,自己解决呗。做什么非让我出面当那等妒妇?”
薛希来好一阵郁结,无法,继续走。
“不就几张艳星海报么,何至于一副三贞九烈抵死不从的模样”,话已到蕴华嘴边,但看薛希来确实禁不住事的样子,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颤,生生改口为“你不买就不买呗,做什么生气?”
“你难道不知道?”他忽而严肃起来。然而看蕴华样子,懵懵懂懂的,忽然好像凭空生出鱼刺直扎在他嗓子里,咽下去还是吐出来,两难。
蕴华还在后边紧跟着他,“没来由,到底怎么了嘛?”
你就不能把我放在心里,时时刻刻紧张着,排兵布阵严密防守着?薛希来张了张嘴,这样肉麻的话到底说不出口。小时候还能扯她的辫子,现在她梳起妇人的发髻,也没的可扯,暗中郁闷了小半会儿,“弱水三千,我只看你一个。”
裹着生气的情话居然最动听,因为脱口而出,所以真实感人。蕴华乐开了花儿,摇他胳膊,
“哦,我知道了。我并没有故意激你的意思,别生气啦。”
“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大少爷清高自洁,何必呢,非要表白表白。”
薛希来原本只是不喜那摊主恶俗,听了蕴华的话才真正气不打一处来,“我气的是你。”她自然不解,“别人拿这些东西带坏大少爷,你就在跟前,居然没有一点儿阻拦的意思。可见你没有身为大少奶奶的觉悟!”
什么觉悟?吃醋的觉悟?她不为他吃错,不过就是仗着他深爱着她。
蕴华扑哧乐了,“你低头。”薛希来迟疑着,被蕴华捧着脸颊往下带,灼热的吻就势印在耳畔,像口感最好的巧克力,温温的,糯糯的,比巧克力还要丝滑柔软。而她一张俏脸还在眼前,她也是仗着天黑豁出去了,对着他唇边仿若无人再印一吻,仰起笑靥浅生的面庞,说不出的明丽动人,“大少爷,这个觉悟够么?”
“礼尚往来。”他心中大动,欲吻回去,她却将身子一扭跑开,极灵巧的,像深山空谷里的黄莺,边飞边鸣,一路尽是清脆悦耳的笑声,婉转动听。
他落在原地,愣怔半天。拿她没办法。
两人抱着新买的文竹盆景从望平街出来,头顶漫天霓虹,再去南京路上的永安、新新和先施百货。
蕴华其实也没甚么东西要买,女性逛街么大多数时候在一个逛字。而陪伴左右的男性,则分成两类——时刻提防着她花钱的和时刻想为她花钱的。薛希来当属后者。他在首饰展柜前驻足,眼前的珍珠项链号称海水珠,颗颗圆润无暇,透着粉青白三色伴光。蕴华凑过来,“是挺漂亮的”,她说。薛希来想象着她在月光下颈带珠链熠熠生辉的样子,勾唇一笑,刚要叫人,被蕴华拦住,“一千块呢,算了吧,我并不缺链子。”
这是实话,她母亲生前给她们姐妹攒下的首饰,连带她婆婆送她的,她的珠宝实在太多,既贵且重。薛希来却说:“这是我送你的,不一样。”蕴华当即揶揄,“你还有钱?”她可是听说他一年的饷银都用来犒赏下属和支助遗孤了。薛家大少爷自来风骨高标,自他跑去黄埔起就没用过家里的钱,乃至后来留学德国,用的也是留学公费。那年办婚礼,还是他母亲怕场面寒碜委屈蕴华,特特寄去五万支票再三恳求他才动用的。
这不是难题,薛希来笑说:“动用大少奶奶的内帑,先借我一千,来年奉还,可否?”
有这么借花献佛的么,两人对视,没忍住,都笑了。这时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姐过来大叫售货员,“这条链子替我包起来送周公馆。”售货员显然为难,低声对她说这位先生和太太已经瞧上了,那小姐曼声道“拿未必买“,香风过境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得,竟落得个被人截胡的下场。薛希来无奈,又懊恼,看来买东西也讲究先下手为强。蕴华本就不想要那珍珠,为防他遗憾,“这又有什么,大少爷要花钱还愁没地方么?”忙拉起他逛别处去了。
上月秀珍在圣慈医院产下男孩儿,消息传来蕴华很兴奋,买了一大堆大人吃小孩用的东西要去看她。是穆青梵劝住她,月子里的孩子太小不宜见客,等出了月子你秀珍姐姐和李文白先生自然会下帖子请你。果然后来收到帖子,出发的那天晌午蕴华兴致勃勃地一再梳理礼品,什么小孩子的小衣服、小袜子、小帽子、银镯子、长命锁、小铃铛,样样透着可爱。婉华也特意寄回来一套男孩子的西服,还配有领结、礼帽和手杖,说是给孩子拍周岁照时穿,保管活脱脱的小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