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欢喜,第一步总算没太糟。
芳芳接着熬消炎药,她七岁上就开始学药理,开方子还不行,药材却都是熟识的,一面煽风一面问:“穆姐姐,你刚才撒的细辛、川乌、丁香和花椒粉末,能起什么作用?”
“在没有止血药的情况下,这是最便宜的消炎止血方法,如事前能用酒精浸泡四到七天,效果就更好了。眼下来不及,只能先这样儿,所以我们还得熬片仔癀。”
“片仔癀?”芳芳大吃一惊,“这可是京城名药,姐姐竟然知道它的处方?”
周畅卿洗了手过来,望着蕴华,眼里全是柔意,“我想起来了,你家里有全北京最大的药房,区区几付方子你这个少东家还是拿得出来的。”
蕴华一笑。身后的周探风这才恍然大悟,杵杵王大虎,说:“你们家二小姐,全才!”
芳芳叽叽喳喳问起蕴华她们家里的药房,两个小姑娘头碰着头蹲在屋外守着药吊子,周畅卿在她们身后静静望了小一会儿,叫来周探风和王大虎,“你们刚才说有人引开日本人,我估摸着彦平家里有人陪他来,只是当时情况险峻,来不及救他。你们这就悄悄回到事发地点附近,看看他们还在不在?”他心里的担忧无法对蕴华言明,子弹虽然取出来了,但条件有限,还得看薛云来能否熬过这几天才敢说真正脱险,若每况愈下,后面的事,蕴华一个小姑娘还是要有家里人在场相互商量才好定夺。
可惜周探风和王大虎去而复返说并没有找到薛家人。周畅卿也无法,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过了今夜再说。他们一共九人,他和三风、廖洋夜里就在药栈前院的开间里打地铺,蕴华、芳芳在后院正房里照看着尚未苏醒的薛云来,王大虎对蕴华向来寸步不离,就守在廊下。
已经是暮春初夏的时节,半夜的风带着清新凉意,轻柔地拂过寂静的夜,拨弄着老槐树的枝叶哗哗作响。周畅卿猛然睁眼,翻身往后院而去。
他动作虽轻,周探风却也跟着醒了,正欲起身,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摁他,紧接着周随风凑到他耳边低声骂道:“四爷不放心穆小姐,你瞎凑什么热闹?”
周探风在肚子里嘿嘿嘿笑过三巡,翻身接着睡。只有周随风和周劈风两个骂他蠢人心宽,暗中睁大双眼,满腹心事。他们在此地被困十来天,军长、齐学礼那边肯定心急如焚,老太太只怕也已得到消息,现在日本人已经开始放松警戒,兴许接应的人已到城外,只是联系不上而已。而瞧四爷的架势,不替穆小姐找到穆老爷绝不肯离开。向来四爷和老太太斗法,苦的都是他们仨。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穆小姐和她两位薛家表兄的感情格外的好,从徐州陆军医院到济南,他们三个看得清清楚楚,四爷花丛老手,能不知道?世上的事,公平竞争,哪怕输了也让人心服口服,怕就怕在赛局尚未开始,结局就注定了。
周畅卿不知道,大老粗们背着他已经联想到了火星那么远。他甫一迈进后院,王大虎就醒了,警惕得如同大草原上迅如闪电的豹子。周畅卿冲他摆摆手,未曾踏入屋内,就站在房门边,身后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影到屋中,蔓延至蕴华身旁,她却浑若不觉。
她趴在薛云来床头,一模一样的姿势,在徐州,在薛明臻的病榻旁,他也曾见过一回。而今夜,他看得更清楚,她手腕颈脖如玉管在散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柔白得让身后的月光也失了颜色,也叫人替她痒,只是不敢唐突乱动。
他忽然想到在徐州陆军医院里,薛明臻握着她手指的一幕,不知怎么心中埂堵,再深看一眼,掉头离去。
第二天起来薛云来渐渐有了些意识,喊了两句蕴华,又迷糊过去。蕴华欣喜之余,继续给他熬片仔癀,只要炎症控制住,伤口慢慢愈合,养伤就问题不大。
王大虎却犯愁,以现在的天气,尸体过个三五天就开始腐化,再不能找到穆老爷,只怕后来皮肤严重腐烂剥落,就算尸首摆在二小姐跟前,她也不一定能认出来。可薛家少爷如今身死未卜,他为二小姐而来,她于情于理不能丢下他跑出去。自己再把这事说出来,只怕把二小姐逼疯。这小姑娘连日来承担的已经够多了。
周畅卿看着蕴华团团转的身影,想了想,对三风和王大虎说:“今天咱们这样,王先生接着去昨天未跑完的认领处,务必做到所有的都过一遍。我来写悬赏告示,凡有穆老爷消息者,经确认后答谢五十大洋。”
大家都说这主意好,他们这些人,除去有伤的、年幼的不便出门,还剩几只眼睛?远不如发动更多的人手帮忙来得快。
关于穆老爷出事时的衣着打扮,蕴华也不知道,周畅卿粗粗几笔画了个素描,也有八九分相似,又写明身高五尺有余,体修长,鼻正额宽,美髯、须长三寸,衣着上等。蕴华再补充说:“我爸爸脖子上还挂着一颗水滴状和田玉籽料原石,右下方有水纹秋梨皮沁色,他盘了两年,打算过不了多久就雕上图案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身上。”这么说着,心里又开始难受。
周畅卿拍拍她肩膀,很快写好二十张告示,吩咐周劈风和周探风悄悄张贴在城中。又嘱咐周随风到街边拐角的寿衣铺上等着,若有来人,会直接到那里去找他。
不在告示上说明他们的真实位置,是怕日本人看见后上药栈抢掠,而那个寿衣铺早已是个荒铺。蕴华连日来观周畅卿一系列所为,勇谋有加,谨慎细致,绝非纨绔。想当初自己厌恶他,不知民生花钱无度,作风不严搅乱春心,如今落入难处他却事事替自己谋划,当初有多厌恶,如今那句谢谢就有多难为情,只好冲他笑了笑。
他一副完全没料到的样子,愣了愣,也冲她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