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心里祈祷的是他平平安安地推出手术室,脑子却不听使唤,流光溢彩和幽深黑杳的画面放电影似的轮番切换,一边是星月皎洁灯火如龙,他隐没进烟火深处的那一刻,身影轩昂突起;转眼又从胡同暗影处出来,下半身空荡荡的样子,她已心神皆碎。
从昨天乍闻消息,连夜赶过来,蕴华几乎片刻未眠。薛云来终于下定主意,跟穆崇山打过招呼,拽她去薛希来的病房,蕴华低声抗议:“干嘛!”
病房里,护士给齐学礼换过纱布和药,检查伤口没有开线,又量了体温,说明早体温稳定就可以出院。齐学礼巴不得早日归队,正如薛希来所说,轻伤不下火线,没有哪个有尊严的军人愿意缩在后方医院里一呆十天半个月的。他对周畅卿讲:“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早就跟我赶往师部。将你那些金表链子收起来,全是糙汉子,你打扮得油头粉面的给谁看?”
周畅卿胳膊捅他,“去,正经些。”
齐学礼哈哈一乐,“别告诉你就受不了?军营里大通铺,晚上熄了灯什么荤话胡话都有。都是下一刻不知道生死的,说什么解气来什么,长官们也不能禁。你就说对面薛长官他们团,号称铁人团,什么硬仗都冲在前面,纪律也没的说,还不是瓜娃子、瘪犊子、你老母满天飞。”
他五湖四海的乡骂惟妙惟肖,周畅卿骂道:“从军几年就学会了这个?枉你还是个现代文明高材生。”
提到这个,齐学礼忽然想起来,问:“现代人都提倡晚婚,薛长官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青年才子,怎么也娶了个这么小的妻子?看样子,都未满十五岁。”
周畅卿一愣,有点不想碰这个话题,“那只是他舅家妹妹,家里也是华北巨贾。”
“啧啧,千金小姐照顾起人来无微不至,真难得。这兄妹的感情好得让人羡慕,你要不说,我差点儿以为是新婚夫妇呢。”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忽然推开,薛云来拉着蕴华进来,先是对他二人笑了笑,将她强摁在床边的椅子上,“歇一会儿。”
蕴华跳起来,“我要等在手术室外边!”又再度被薛云来控制住,“大哥从来最心疼你,等他出来见你这样儿,一准儿拿我狠批。听劝吧小祖宗。”
他是毫无商量的架势,蕴华挣脱不过,挨着枕头眯了一会儿。梦里依旧走马灯似的纷纷扰扰,天河决堤,有人说悟不透参商,她便在散落的星辰里寻找参商二星,忽然又听闻有人说小心点别碰到伤口,她一下子就醒过来。只见薛鸿飞、穆崇山一行人和医生护士围着移动病床,薛希来躺在上面双目紧闭尚未苏醒,蕴华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亦不敢问,目光一寸寸挪去,却又进□□二,踌踌躇躇直至瞧清薛鸿飞的脸。
老父亲奔波忙碌几日,早已是眼窝深陷,半头银丝,蕴华却第一时间从薛鸿飞脸上看见了轻松,顿时,苍白无色的脸上犹如白绢镶了金黄色丝边,生动而好看起来。
第四军负责攻打济宁侧翼鱼台、金乡沿线,部队枕戈待旦,随时领命进攻,齐学礼不愿在后方延宕多一分钟,第二日清晨高温一退就急哄哄办理出院、归队。周畅卿回饭店换过一身行头,赶到医院时,又一拨伤兵刚送达,担架队和护士们进进出出接收伤员,大门口一时间水泄不通。
齐学礼和几个他们团的少尉正在大卡车前核对他们营的伤员名单数目,见了周畅卿,揪住他的夹克领子笑说:“这才像个随军的样子嘛。诺,我这里忙完咱们随车就走。里面薛长官也不知道醒了没有,既是同袍也是病友,可惜临走前来不及当面话别,我写了张便签你替我送进去吧。快去快回啊。”
薛家有俩人守在走廊里,其他人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病房里除了麻醉未醒的薛希来,只有她陪着他。她似乎累极了,枕着胳膊趴在床边,脸冲着薛希来。纤弱单薄的影子,和点滴吊杆的影子一起长长地蔓延至周畅卿的脚下,竟是同样的细长。
周探风悄声说:“四爷,我们这就随车出发了,要不要跟穆小姐告个别?”
周畅卿眼风不阴不阳地扫过来,周探风也不知哪里又撩到虎须,讪讪地闭嘴。最有眼力见儿的周劈风,见状扯起周探风到室外,暗骂他一句“蠢猪!”顺手关严房门。
周畅卿盯着她好一会儿,心里不知想到什么,嘴角裂开细微的弧度,又自觉不可思议,将便签搁下,掉头走了。
薛希来足足沉睡了九个小时才醒过来,期间薛云来给蕴华张罗饭食,等薛希来转醒后他又劝蕴华回饭店补眠。蕴华生熬几日下来,疲态毕现,但胜在年轻底子好,一觉过后复又神清气爽。二十二号那天她给家里拍了封电报,又去了趟花店,当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出现在病房里时,谈话声顿时嘎然而止。
有个陌生的声音说:“难怪说起罗曼蒂克明臻总不参与,原来是早已见惯不怪了。”
薛云来是知道蕴华最不爱听这类玩笑,生怕她翻脸,就说:“海山兄误会了,这是我们舅舅家的妹妹。”
何承笈哎呀呀忙告罪。蕴华却丝毫不见恼色,先看了看似在沉睡的薛希来,蹙眉瞪薛云来,转眼却笑眯眯地打招呼,还说梦莲、海山、望山和启大四位,我早已耳熟能详,今日终于得见真人了。
何成笈听她提到望山,再看病床上的薛希来,顿时静默了一下。
薛云来被她刚才那一眼瞪得满腹委屈,趁她说话的功夫给递眼色——大哥根本没睡,你总得搞清楚情况再骂人吧。
蕴华嘴上只和何承笈寒暄,偶尔抬一抬眼皮子还过去,心说就算大哥不睡病房里也不能大声喧哗,你就是这么照顾人的么?搞的薛云来哭笑不得。
何成笈问:“明臻,你这位妹妹就是拆驳壳枪玩儿的那位?”薛希来只管闭目嗯了一声,引得何成笈抱怨连天,“彦平,你大哥平日在家都这么闷吗?攻下济宁,我就说我不来我不来,明臻话少,见面和打电话都是一样的。是梦莲和启大还有他们五团杜团长非要我做个代表,一来慰问,二来也好当面告诉他战况。你们看,果然我说了一箩筐,他就‘还行’,要么就是‘嗯’,倒是俭省。”
薛希来轻轻呵一声,“看也看过了,你赶紧回吧。我还等着你们攻克济南的捷报呢。”这就样打发了一个探视者。他的寡言,想来在军队中也是有名的,连日来不少人打电话过来慰问,也总是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
蕴华天天给他带一束鲜花,有时是紫罗兰,有时是薰衣草,也有郁金香。薛希来不免奇怪,怎么全不是素色的?蕴华笑说白色的不吉利,还是红蓝紫金喜庆些,又被薛云来一阵揶揄。
薛希来精神好时教蕴华拆驳壳枪和勃朗宁,也指点她简单的射击技巧。临近月底时他又进行了髌骨修复手术,手术很成功,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使能下地也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康复训练。薛鸿飞和穆崇山十分感激几位大夫的努力,在当地一处大酒楼设宴致谢。宴后穆崇山告诉蕴华,他需要亲自去济南收一笔款子。对方是永隆钱庄的老板,几年前周转不灵向穆家借了四十万,这些年终于渐渐有了气色,诚邀穆崇山到济南收款。另外,当地有一家银行,大股东因长期资助奉军,惧怕这次北伐军攻克济南后秋后算账,想把名下的银行资产尽快处理掉前往国外。在穆崇山看来,这是个不错的机会,能一举占领济南市场,他趁着收款的机会不妨考察一下。
眼下北伐军都集结在济南城外,攻城战役一触即发,市面上恐怕不太平,薛鸿飞劝大舅哥不妨等等再说。穆崇山自来有胆气,笑说他又不是有家有业妻女老小在济南,不过是个短暂过路的商人,他们打他们的仗,不相干的。他于四月二十九日达到济南,次日发来电报说北伐军当日攻城,张宗昌已弃城逃往日本。而军队进城纪律严明,并未有任何扰乱市面民生之举。他们一行人安顿在商埠区经二路的正大大饭店,预计过个五、六天就能返回徐州接蕴华。
攻打济南的经过,薛希来很快就有他军中战友发电告知。据悉北伐军占领济南门户万德时,张宗昌携一众姨太太正宴请日本第六师团长福田彦助及其手下,等惊悉胶济铁路被截断,此人二话不说命人收拾细软连夜出城北逃。有将如此,奉军触战即溃,可想而知。
张宗昌贩卖鸦片,镇压工人,勾结列强,强征暴敛,祸鲁多年。最终落得个弃城北逃的下场,连一个军人最后战死沙场的血性都荡然无存,薛希来说到此处,放下电报冷笑,“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
薛云来就乐颠颠儿对蕴华解释,这是杜牧《台城曲》的一句,讲的是隋军大将韩擒虎率兵伐陈,已攻至朱雀门外,陈后主尚与宠妃在结倚楼上寻欢。蕴华正低头给薛希来削苹果,闻言晃了晃手中的水果刀,咬牙,“我没过书?不识字?要你多嘴多舌,是不是找揍?”
薛云来一揖到底,“小太岁息怒。全当小的不懂事。”
“不省事,退下!”
他们兄妹二人一如既往地玩笑闹腾,薛希来垂下眼帘,想起电报里提及的日军已在商埠各路口筑好工事,以几大经纬路为界设置警备区,安放机枪大炮和铁丝网,不允许中国军民通行,亦禁止商埠居民外出的消息,心底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担忧。
这样的忧虑起初蕴华并不察觉。然而等过了两日,她却渐渐发现不对——薛云来似乎尽量避免跟她直接对话,连眼神对视都能免则免。饭店她的房间里好几天没有报纸了,让薛桥、王大虎等人去买,他们总推脱薛鸿飞另有紧急的差事吩咐了他们,而一旦蕴华要亲自上街,王大虎总能找了由头打岔不让她去。最重要的是,穆崇山已经一连四天没有电报发来。
蕴华心里开始不安,也开始留心薛鸿飞等人的蛛丝马迹。这天中午得知他们都在病房里,她推说忘了买花,让王大虎替她上街一趟,还叮嘱说“不要百合茉莉之类香气浓郁的,大哥闻不惯”。打发走王大虎,独自一人上至二楼病房区,远远地见薛桥守在病房外。她招手叫他过来,假意说忘了买水果,让薛桥也替她跑一趟。只等薛桥也走远,轻轻走到病房外,门推开一条缝,只听里面薛云来的声音在说:“不是说三号早晨,日本驻济南代理总领事西田井一、驻济武官还到旧督办公署拜会总司令,双方俱甚欢洽吗,怎么这些人一出来,日军就从东西警备区倾巢而出,不论军民皆疯狂开枪射击呢!眼里还有没有国际公理道义!”
他的声音清越如常,情绪却十分愤怒,听得蕴华浑身气血乱撞,手指狠狠掐进墙壁里,疼痛无从分辨。又听见薛希来惯有的低音在说:“舅舅离开徐州匆忙,我若当时清醒,怎么说也要劝他取消此行,也不至于现在。。。。。。” 又有个哽塞的声音,“怪我思虑不周,要料到日本人能干出此等暴行,我怎么也要苦劝你们舅舅。”从蕴华的视角望过去,只见薛鸿飞低着头,白色手绢的一角从他手里露出来。
薛希来说:“我已向驻扎在济南城的军中同僚发电,请他们帮忙寻找舅舅一行。人就住在商埠区的正大饭店,那个还款的钱庄也是现成的,原该好找,可不料事发突然,校长竟立即命令各师长约束部队,无令不得外出,避免与日军冲突。殊不知,忍辱负重只能令日军更加肆无忌惮,现在整个商埠区凡日军所到之处,无论何人,几乎都遭到杀害!”他忽然疾声厉色,狠捶床沿,“戍边守土、保家安民我们哪一条都没做到,算什么军人!”
薛鸿飞说:“现在你们舅舅生死未卜,电报、电话又都被日本人管控了,什么都联系不上。我只能派薛亭带着人往济南接应他,你们舅母也派人从北京南下。但愿苍天保佑吧,季鸾兄安然无恙回来。。。。。。倘若有个什么,蕴华的脾气你们知道,在她面前能瞒多久就瞒多久!等你的伤口再愈合些,咱们便启程回北京,务必将她安然无恙带回去,否则我以何面目见你们舅母和母亲!”
※※※※※※※※※※※※※※※※※※※※
什么都不说了,头顶锅盖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