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但说无妨。”鸠摩罗什合掌道。
“大师当知,我华夏文字虽有指示象形之别,亦有形声会意之分,还有转注假借之类,但汉文字的起源归根结底乃象形文字,即从表形、表意到形声不断进化,而字的形体也从图形向笔画演变。这个过程,即使不去计算三皇时期的时间,从五帝时期开始至今也有三千多年了。汉字经历了漫长的数千年的发展甚至更长时间的改进洗礼,才有了如今的汉字,而现在的汉字和当初那些刻在岩壁、贝壳上勾勾画画已经截然不同,这凝聚了我族历代先辈的智慧和心血。其中一字多义,一义多字,一字多音,比比皆是,此外还有大量的通假字等,数不胜数,更不用说一音多字了。一字之差,或谬以千里,或贻笑方家,欲翻译好佛经,汉字使用不可不慎。大师西来,缺少汉学基础,想真正学好汉字,掌握汉字,并准确使用汉字,而且要译经,绝非易事。”谢瑍这段话说得相当的郑重,令一旁的诸人凛然起敬。
鸠摩罗什大师凝眸颔首,面色肃然道:“居士金玉之言,什当谨记。什必倾尽心力研习汉学,以避使用不当之虞”。
谢瑍看看一脸庄重的罗什大师,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心中一动。
“罗什大师,请恕子明冒昧了。”谢瑍转头,面带微笑向鸠摩罗什道。
谢瑍说着,铺开一张纸,拿起笔来,写了一个楷书的“佛”字,又写了一个隶书的“佛”字,最后写了一个金文的“佛”字。
三个佛字一字排开,众人看得莫名其妙,谢瑍微微一笑。
“这个字诸位都认识,就是‘佛’字。佛字拆开来,就是人弗二字。人字不用赘言;‘弗’,不之深也,语出《公羊传》,是‘不’的同源字。如此以来,“佛”本义即非人也。”谢瑍正色道:“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去人欲为佛。总之,佛非人。显然佛字早就存在,不是今人杜撰的。是否我华夏祖先早就阐明了佛的本意?”
“阿弥陀佛……”鸠摩罗什眼神一凝,高诵佛号。
“还有‘僧’之一字。”谢瑍接着笑道:“‘僧’字拆开为人曾,那岂不是说,僧,曾经是人?做了和尚,成了僧,禁人欲绝人伦,也就不再是人了吧?我华夏祖先数千年之前,造字之初,难道就预料到了几千年后会有佛教和佛僧出现吗?”
谢瑍这些话,有些诛心。可是凭现在的罗什及在座的诸人,却是无法和谢瑍辩论有关汉字的来源。要追溯“弗”字的字义,最早的解释是“说文解字”,在那个时代在座诸位有哪位能看到这样的书籍?所以,罗什纵然修持数十年佛法,大有不动如山之态,闻听此言,仍然面色一震。而其他的僧人,却是面色大变。特别是如慧宁这样的汉人,难道我们孜孜以求的佛,竟然是早就被祖先定为“非人/不是人”的异类不成?而张虎和姜孝就不同了,他们听不懂上面谢瑍和罗什关于佛法的争论,但这样的拆字说法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中大爽,不由对谢瑍衷心佩服,也不知道大少爷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想这个罗什大师名闻天下,被苻坚及吕氏等如此看重,其所传之法在大少爷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慧宁等人咋闻如此惊世之语,显得无所适从。鸠摩罗什面色肃穆,双掌合十,高诵佛号,才让慧宁等人面色稍安。
看到他们的表现,谢瑍心中一笑,稍倾才又说道:“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佛,非凡俗之人,是世外高人;僧,曾经是人,现在当僧人成了要成为非凡俗之人的人。诸位,现在是不是感觉比刚才好多了?”
谢瑍本意在劝解,可众人听了谢瑍这样的话,不但没觉得放松,反而觉得像是讽刺,气氛一时尴尬。倒是张虎和姜孝心中窃笑不已。
“大师莫怪。”谢瑍道:“子明不懂佛法,望文生义而妄议之,还请大师海涵。但人曾可为僧,人弗能成佛,这是某之观点。得罪了。”说罢,谢瑍抱拳示歉。
“居士客气了。”鸠摩罗什道:“居士所言,自有其道,什亦有所得。罗什希望能跟随居士同行,一来讨教华夏文字之学,二来相互交流印证佛法,三来讨教译经之法。”谢瑍听得头大,他哪里知道怎么译佛经,那都是18年后鸠摩罗什的译文。
谢瑍本意是要告诉鸠摩罗什,信仰自由,不能强行传教;同时,指出佛经中的一些为人诟病之所和可能出现的弊端,以及他对不事稼穑的出家人的不以为然。他可能不知道,今日一番辩论,实在是帮了鸠摩罗什的大忙,使其认识到汉语言文字学对于他将来的译经传教的重要性,坚定了鸠摩罗认真学好汉语的决心,鸠摩罗什后来成为一代汉语言文字大师,与此脱不了干系。后来鸠摩罗什在他的《东土记》里详细记载了两个人第一次相见的情形和辩论内容,称谢瑍大有佛心,能辨真伪,实东土佛教之护法。特别是谢瑍对于文字的追溯和解释,给了他特别深切的震撼,在那一瞬间,竟然对修持了数十年的佛法有了动摇。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才使他比较容易的接受了谢瑍修经的建议。
本来谢瑍还想再写一个“佛”字,就是后世那个获得中国专利的“佛”字书法,听了罗什的话后,顿时没了兴趣。
这正是:罗什有意随君去,子明无心学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