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带她出去,只能带她回家。
他还不愿意放弃,哪怕爱比死更冷。
画面一转,又是截然不同的梦境。
这回是漫天飞舞的落花坠入烈焰与浓烟滚滚,万劫不复。火光染红了深沉夜色,惨叫声、杀戮声、脚步声混乱不堪,划破了静寂夜空。
焦虑不安的呼唤声一声叠过一声,起伏跌宕:“九儿、九儿!九儿——殿下!殿下——”
青竹般清雅温润的青衣少年穿梭过火影和人影,急切担忧地寻觅着什么人。他是这片纷乱之中,唯一的逆行者。
他蓦然止住了动作,盯着某一处地方,恍惚间好像想起了什么。
张小公子抛弃了他十几年来的教养礼数,发了疯似的拨开兵荒马乱奔走的人群,逆流而上,冲进了莲台的太虚境。这个曾经永安公主起舞翩翩,一舞坠月而闻名遐迩的地方。
他眼睫上悬挂的汗珠被灼烫的热浪灼成细碎的水雾,脸颊却是苍白,青氅白衫,本是端正有礼的氏族公子,在此时却沾染了鲜血和烟尘。
他大声喊,声音在空茫的太虚境和火焰中流转:“殿下、殿下——”
某一瞬,张良的声音突然在嗓子眼咽了下去,忽而胸口发闷,窒息难言,眼睛一瞬间便潮湿了。
黑烟散去,穿着桃粉色锦绣华服的小公主头戴银色莲冠,浸润在火色与血色之中。身侧放着逆莲剑,脖颈间血腥一片,躺在地上。她气息已经消无,衣袍上覆了血,面容还是一贯见的娇媚。
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消散,张良步伐艰难,双腿发软,一步步走过去,跪倒在红莲身边。他抱起了红莲,颤抖的手捂住她侧颈仍然涓涓淌血的细长伤口。
在她闻名天下地地方引颈自戮,以身殉国,是她作为韩国嫡长公主最后的骄傲。
张良红着眼睛,感受到红莲源源不断流逝的温度。他死死地捂着她侧颈的剑伤,自始至终不愿意相信怀里少女的逝去。
他的殿下,连死去都那般好看。
秀致的、秾丽的眉眼,那样的神采和韵味,仿佛只是睡去了一般,人间只她一人,静谧美好。
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从指缝中溜走,滴落在红莲手上。张良顺势望过去,她手里紧捏着一支金光熠熠生辉的凤钗,染得掌心殷红。
那支凤钗是他临行前送红莲的礼物,他送她的最后一支钗子,暗藏着他千言万语道不尽说不明,更无法说出口的情愫。
他深吸一口气,轻颤着,慢慢掰开红莲曲着的手指,取出那支凤钗。红蜡自然是在高温下早早地就化了,暴露了其中纸条上的三个字——
跟我走。
再往下看,后面是他再三斟酌后,才小心翼翼添上的一行字——
千秋要卿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他书写的字都被红蜡和泪渍浸泡,晕染开了些,最后又有新添上的一行字。那以指间血书就的娟秀字迹张良认得,他的殿下是临摹的簪花小楷字帖。这两列以血而写的字是——
千秋还君一言,爱自不移若山。
千秋还君一言,把他的期望还愿给他。爱自不移若山,这个薄情多情又长情的人啊,她死了,爱自是恒古不变了。
张良看着,呼吸一窒,眼里涌出一滴泪,喃喃念着:“千秋还君一言,爱自不移若山……”
他搂紧了红莲,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抚着她的发丝,颤抖着泪眼朦胧,“殿下,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教你为我一句至此……殿下……”
他只是失声恸哭,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火里,泪里,血里,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祭奠谁的逝去。身死,亦是心死。
张良抱起红莲,心死如灰地抱着她一步步朝外走去。桃红柳绿,青竹红桃。
他贴近她,低语几句:“殿下,我带你回家。”
他不能带她出去,但是可以带她回家。
大火冲天,天降甘露之后,人世间终是寻不到公主永安和公子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