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来接机的,是一辆白色“丰田”mpv。开车男孩戴一顶黑色棒球帽,白胖的后脑和脖颈,油汪汪嘴唇,喜欢说话,轻风漫语,南方口音显著。车内后座,一红衣女孩在低头摆弄手机,身旁一银色大号箱子。我在前排桌下。司机正对女孩说话,同时打量我一眼,笑笑,油汪汪唇内,躲闪着两排雪白牙齿。
车发动后,司机问我:“哥们,来杭州做什么?演出还是采风?”
我问:“为什么?”
他说:“看得出来嘛,艺术家!”
后排红衣女孩抬头瞄我一眼。
我想,难道长发、布衣是艺术家标配?我对司机说:“不,我来找人!”
司机彻底转一下脸,看我一眼,不再问了。车速加快,但绕出偌大机场抵达宾馆,不是五分钟,而是二十分钟。宾馆名叫“红楼梦”,其实是一座三层白楼,倒有红匾红灯红瓦。停车库、饭店、宾馆三体配置。客人很多,饭店窗户开着,里面热闹。于是觉得饿了。门前有一巨大橘红菜谱灯箱,扫一眼,菜名陌生。南方气味蓦然浓烈了,仿佛是伴着生疏菜名,一起从饭堂内飞出来。
在吧台办理入驻,一直寡言的红衣女孩,忽然在我身后叫道:“你东北的?”
她看到了我的身份证。显然,她也来自东北。
十五分钟后,我和这个圆脸圆眼的红衣女孩,在嘈杂的大厅凑一张桌吃饭。周围许多旅客在走动,我几乎巡视每个女孩一遍,企图扫描到一个不等式发型。结果,只有戴棒球帽的那个司机是我认识的。他在窗下餐桌边吃饭,盘子里是吃了一半的烧肉,他看上去很饿的样子。后来知道,他常常吃饭到一半,就要开车去机场接人,回来继续吃,没吃几口又出去。似乎一直吃饭,又一直吃不完。
我点俩菜,炒鸡块、拌莴笋,女孩点了水煮鱼和素炒油菜。我点一瓶啤酒解渴,她要一杯红牛饮料。她告诉我,她来自吉林长春,但一直在上海工作,此番是年假旅游,从雪都那边过来。她让我猜她职业,我根据她的眼形脸形,乱猜说是幼师。她笑声朗朗,声音接近洪亮,惹来四周几个南方男生看向这边。
她在网络游戏公司上班,是作模型的。她问我玩网游么?我点头,但是强调“不多”。我以一名标准“菜鸟”身份,询问网游后面的大小秘闻、模型制作之类,她不忌讳“薪水”、“水军”、“抄袭”、“版权”的话题。我说:“水-深,火-热。”
她笑说:“这是本行业性质决定的,生存法则,我们的游戏,看似火爆,其实还不规范,属于整合年代。必须要说,南方人聪明、肯干、务实,这是我来南方五年多最深切的体会!”
她在上海这边做得很辛苦,也很寂寞,但她宁愿这样,也不准备回东北。
我不懂。
她说:“南方是一个讲规则的地方,你付出多少,回报基本对等,并且,这边虚妄少,所谓面子,也没什么价值!官儿和老子,不代表一切。这些都是我要的,所以……”
回三楼各自房间时,在走廊道别。她问:“我听说,你来找人?去哪儿找?”
我说准备去蒙镇。怕她笑话我愚顽,解释说:“浙江这么大,游人如织,我不执念于结果,也当是旅游了,正好欣赏一下我钟情太久的南方。”
她哦一声,打开走廊南侧一个房间门。她与我相隔两个房间:她307,我304。她半举小臂,手指滑动几下,表示再见,走进去。却又忽然探回半个身体,圆眼圆脸嬉笑着问:“我明早去西湖找许仙,要不,你一起去看看?没准能邂逅你的白娘子,那里人多!”
……从公交车上一下来,西湖,就像一个意外的相撞,入到怀中了似的邂逅,这样一个所在,真是迎合了一个关于男女情爱巧遇的“杜撰”。它就在马路边,穿过一道拱门,我和红衣女孩走进去,西湖的荷叶,便一点点舒展开它的叶片,好像伸展开的手臂。
走过亭台、回廊、小桥、荷花池,密林意外出现。密林意外的高,让我想起东北森林。但是真正的西湖,真正的水,便是从这片林子走上去,水光潋滟处,水、船、垂柳一一出现。西湖的水,远近的游船,远处的桥,有北方看不到的岸边垂柳,有脚下青色的石块岸堤。
水汽袭来,浸透全身。尽管天色灰白,不见太阳,但西湖毕竟还是西湖,四处遥望,灰白天宇与灰白色的湖面接壤处,在更远方的塔影,带状石桥,以及看不到的历史与时间的虚虚处,尽力勾画着许仙初遇白娘子的那一瞬,但良久后,张目再次四望时,得到的回应画面,只是灰白水面,灰白天色,以及轻微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