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抽了几口的烟用力地掐灭,扔进垃圾箱,接着说道:
“你爸爸十年以前是老南市一带有名的赤脚医生。我们结婚以后,他打算下海经商闯一番事业,当时我有了你,他不方便带我在身边。”
母亲望向窗口的方向,眼神飘忽涣散。她的眼睛变成了一盏手电筒,照亮她记忆深处的路,那条路似乎很黑很长很弯曲,她必须倾注灵魂去调试光线。
因为孙茜楠觉得母亲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成了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他卖药,生意不好做,必须全国各地到处跑,到处推销。后来,生意做成了,他却抛下了我们母女。”
孙茜楠不知道“推销”是什么意思,但是大多数的内容她都听懂了,她觉得不真实,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就像在《小学生天地》上读到的所有故事一样,与她的生活隔了好远。
“楠楠你记住,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爸爸,他也不是个东西,在跟我结婚以前,就跟一个野女人鬼混,生下了一个私生女。他一走,那个野女人就去勾引他,还拿孩子要挟他,逼他跟我离婚,所以你爸爸才这么多年都不回家。他和那个女人把我和你害得太苦了!”
母亲说的事情很糟糕,听起来她很可怜,但是她却没有哭。
孙茜楠觉得很意外。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母亲是个爱哭鬼,经常在半夜情绪激动地哭喊。遇到这么糟糕的事情,她居然这么勇敢,她突然有点佩服母亲。
母亲又抽出一支烟点燃,吸了起来。
“他那么坏,我们为什么还要去找他?妈妈我们可不可以不去?”
“一家人还是要在一起才好。你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爸爸,不想他吗?”
孙茜楠摇摇头。她更舍不得离开外婆。
别人家的妈妈也许会说,爸爸当时也是为生活所迫才离开我们,乖孩子你要原谅爸爸,他虽然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但是他一定是很爱很爱你的。也许还会说,这些年爸爸不来看你,他是有苦衷的,妈妈原谅了爸爸,愿意去找他,你也要勇敢地接受他,既有爸爸又有妈妈,你会过得更开心的。也许还会说,外婆还要照顾家里的小花猫,你最喜欢的兰花和郁金香,况且外婆年纪大了,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不过空港市离上海很近很近,我们可以经常回来看外婆。会耐心地解释空港市的地理位置,什么叫“赤脚医生”,什么叫“下海”,什么叫“推销”.......别人家的妈妈也许根本不会在孩子面前抽烟,跟他们提及“抛弃”,“野女人”,“鬼混”,“私生子”,“勾引”,“威胁”,“爸爸害了妈妈,还害了你”,“天底下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类的字眼。
外婆过世的那天,在她的宅子里,她们也大吵了一架。
那时候,孙茜楠只有21岁,念大学三年级。
十二年前,仅仅是因为那个所谓的“爸爸”在税务局给她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差事,她就带着她背井离乡,非要搬到空港市受尽白眼,寄人篱下。
她为什么就是对他不死心,还在期待他能回到她身边,善待她们母女吗?她认识的母亲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纯真了?她一世精明,为什么在男女问题上却总是拎不清?
比起那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母亲,她更讨厌这样的母亲。
这样的母亲冷眼旁观之下会让她萌生出无药可救的悲悯,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
哪怕时过境迁,在空港市数度遭遇情变,甚至是外婆的死,也无法唤醒她。她非要死缠烂打留在他身边,做别人生活里的陪衬,感情中的过客。
她总是把最好的一面留给“爸爸”,把最不堪的一面留给她。她真是他们爱的结晶吗?
她想要骂醒母亲,却反过来被她痛斥,说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这么多年来她都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为她争取,为她不平,母亲却从不领情,总是把她的抗争理解成“不懂事”、“叛逆”、“胡闹”。
搬到空港市以后,她居然从未见过那个所谓的“爸爸”。
一开始没有合适的时机见面,后来是她自己执意不肯见,十五年了。
她不想遂了父亲的意,陪母亲出演哪怕一次“妻贤女孝”的戏码。
或者她的潜意识里,其实是通过这种“不配合”,来表达自己多年来对母亲的不满?她的确是恨她的。
孙茜楠边想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外婆的老宅子门前,她拿出钥匙的同时,好像把包里揣着的一股怒气也一并带了出来,扭动钥匙用大力推开了门。
屋里坐着喝茶的人被响动声吓了一跳,偏出脑袋张望,看到孙茜楠,都很意外,立马起身迎了出来。
母亲居然把外婆的旧宅租了出去,她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