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新的石库门一扫十多年前敝旧的模样,马头墙泛着青灰色,与不知已经被重新粉刷修补过多少次的雪白的墙面相互映衬着,黛瓦粉墙,还是记忆中的样貌。电线杆上挂着艳丽的碎花床单,深色西装,破洞牛仔裤,女人洗得发白的胸罩和三角裤。
不远处,几个高矮胖瘦各异,赤膊穿着背心的男人围在街边,脖子伸得老长,看两个坐在竹椅上的老者下象棋。
弄堂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卖生煎包的小店,店面又小又旧,但里面却站着四五个穿白褂戴白色高帽的师傅,在白雾腾腾的锅笼前热火朝天地忙碌着,门口的长龙排到拐角处。
这里不像是快节奏、新时代的一线城市上海,倒更像是一座被遗忘在滚滚时代长河中的“城中村”,保留了些许水乡的风貌,弥漫着俗不可耐的人间烟火,也处处透露着上海人的精致和讲究。
尽管如此,一群群挂着相机的生面孔不断造访,摊前印着“老上海雪花膏”字样的,大字报风格的宣传广告,精心裱装排列在各个商店门口的老上海旧照片,还有显眼地悬挂在街边带着黑曜光感的刻有中英文资料简介的标示,还是让孙茜楠“出戏”了。
她儿时记忆中的上海已经不在了。
一想到这个,她的脚步变得轻快了很多,那种在里弄中行走的排斥感和压抑感,突然缓解了不少。
回荡在巷子深处刺破寂静的哭喊,青天白日血光撒在枯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母亲倒卧血泊之中,腕上那抹艳红如厉鬼的血盆大口,险些将本就危如累卵的小女孩吞噬。
大风中她蓬松的乱发张牙舞爪地飘,看到门就敲,在街坊邻里间卖弄着恐惧和可怜。谁会怀念那样的记忆?
这只是无数记忆碎片中比较鲜明的一块。在那以前,理应属于她的纯真无邪的时光早已蒙尘。
“你现在也大了,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了。”
孙茜楠觉得,她本就一败涂地的童年就是在那一刻死去了。
那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她背着书包一拐一拐地推开外婆家的门。
她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和母亲住在了这里。
刚走进院子,那种熟悉的气氛扑面而来,她们又在吵架,是母亲的声音:
“吾额事体侬管伐着!”(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要气侬自家气,把楠楠留了海吾额身边,吾来照顾伊。”(要去你自己去,把楠楠留给我,我来照顾。)
“吾是伊妈妈,吾到阿里气伊到阿里气。”(我是她妈,我到哪儿她到哪儿。)
“侬自身啊难保,伐要连累吾额牙孙囡。”(你自身都难保,别连累我外孙女。)
“哪恁连累?.....”(什么叫连累......)
“妈妈阿拉气撒地方?”
好奇心迫使她打断了外婆和母亲的争吵。她们暂时偃旗息鼓,外婆走进厨房不再理会母亲,而母亲依然遗留着战时僵持在脸上的冷峻,自顾自地坐回沙发,招手示意孙茜楠靠近。她乖巧地坐到母亲身边,等待训示。
“我们马上要离开上海,去空港市。我和你。”
她边说边点燃了一支香烟。
“空港市远吗?我们走了,外婆怎么办?”
“别打岔,先听我把话说完。”
妈妈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耐烦。
“我们要去找你爸爸。”
她吃惊地说不出话。“爸爸”这个词汇太陌生了,她反应了一会儿,然后在大脑里搜寻了很久,才锁定了可能比较接近的目标形象。太多问题,想问,又不敢问。
“你现在也大了,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