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那年轻夫人似是松了口气,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泛起一点笑影:“在家常听夫君和舅姑提起夫人,不想今日在这儿见着了。”
萧格格心道以方纪的精明灵通,吏部长卿的位子都落到他头上了,怎么可能他料不到今日自己也许会来,便笑道:“着实巧了。适才在外头却不曾瞧见姨母,不然自该见礼才是。”
小舒夫人闻言却连连摇头:“阿姑今日抱恙,只有我来了,若不是方才我娘家嫂嫂提醒,我也不知来寻你。”
这话是舒夫人撒了谎:送到家里的请帖是单给她的,根本没提她婆婆,所以她婆婆自然不能来,只是这话不好对萧格格提罢了。但她本意是遮掩,却给萧格格出了难题:既是刚刚认了亲,长辈生病她自然该去瞧瞧,可她偏不情愿——她如今性情平顺多了,回想起来颇为感激方家当年的收留,也是盼着方纪和方卢方娅娅过得好的,可唯独对那个与自己最有血缘关系的齐氏,她心里总是不能放下芥蒂。正在犹豫时,恰好苏诺拉着小月亮回来了,她便忙先握了两个孩子的手试试冷暖,又给苏诺揩去鼻端一点薄汗,叮嘱道:“这里热,小诺带着妹妹出去吧——只别出大门。仔细着人,莫同谁吵架,今日娘亲忙,咱们都不给她添乱。”
苏诺答应去了,却不想淳于氏也走近前来,看着小月亮的背影说:“方才那是令千金么?真生得好模样,倒有几分像我的小鹿儿。”
萧格格知道方纪和秦仕颇有交情,方卢和秦云也算是好友了,却也知道镇国公家素来排场大,今见淳于氏如此,自然十分惊讶,忙与小舒夫人先屈膝行过礼,方道:“小女顽劣,想是搅扰了夫人。”
淳于氏摇头道:“夫人过谦了,那孩子十分乖巧,比我小鹿儿可讨人爱得多了。”说罢脸色微黯,心下颇怨苏仪。秦既宁是她第一个孙女,她最开始的确很失望没得一个小孙子,可后来那孩子一天天在她跟前长大,性子又十分活泼开朗,虽说带一点点专横,倒与她从前的脾性如出一辙,所以也越来越得她宠爱,只可惜苏仪执意将秦既宁带去象郡,这大半年不见,她着实想念得紧。小月亮行止比秦既宁斯文,两人的脸庞轮廓却颇神似,所以她对萧格格说的这话倒不算虚。
因方家与秦家的交情不断,小舒夫人也是常常见淳于夫人的,便笑道:“宁姑娘是最粉雕玉琢大方气派的孩子,表妹家的千金也着实叫人怜爱,偏我到如今还没有一子半女,真是羡慕得紧。”
“表妹?”淳于氏微微蹙眉,这才认真打量萧格格一眼,问舒夫人道:“是你娘家的么?怎么我没见过?”
萧格格自方才便觉着稀罕:方卢原先娶的是淳于氏娘家侄女,虽说那是庶女,可好歹叫淳于氏一声姑姑,如今她侄女让位给这位小舒夫人,难得她竟毫不芥蒂,两人看起来关系还不错。她却不知道,淳于西里自嫁进方家便与齐氏不和,闹过几回之后索性里外诸事不管,天天在家看起戏来,谁劝也不听,末了到底看戏看出大事,据说与戏班里有人缠夹不清,反而百般推脱方卢进房,气得方纪亲自去淳于家请罪。淳于家主是老实做官的人,淳于荻却最擅长暗访,自然知道方家没冤枉人,只好对外说淳于西里看破红尘要出家,把她弄到远远的庵里去了,所以方卢才又娶了小舒夫人。淳于氏原本最看重娘家人,但唯独想起这个侄女便觉恶心,巴不得自己与她毫无干系,而小舒夫人为人爽直,颇对她的脾气,两家又关系素来又不错,所以她看她还算顺眼就是了。
但此时也不是萧格格好奇的时候,见舒夫人痛快认了亲,她也只好说:“方长卿府上的齐夫人是晚辈嫡亲的姨母。”
她不提齐氏还好,淳于氏其实是将淳于西里走入歧途的一半儿缘故归在齐氏身上的,闻言便大皱眉头,谁知忽然又想起一事,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原来你便是……”话至此处却又打住,再想一回方说:“如此我便知道了。听说你与德阳君主是从小的交情。”
萧格格不知她原来要说的是“你便是倾慕过阿云的那个外人”,也早忘了那一茬,便不作他想,只道:“论礼今日晚辈绝不敢踏足此处,唯赖郡主青眼,晚辈才得以垂聆夫人教诲。”
这话真是听得淳于氏五味杂陈:她一辈子争强好胜,教出来的儿子却什么事都不与她商议,儿媳要做什么不过与她打声招呼,女儿到如今不嫁人也罢了,还整月整月的不回家,她倒是教诲了谁呢?便只笑笑说:“你很懂礼,我是最不会教人的,多谢你不嫌我啰嗦。”
说完她便走了,谁知半路又被簪缨侯老夫人拉去,听那老人家絮叨说:“阿珩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来听听她们那些浑话,这才多少年都忘了?早先咱们瑞临公主是何等的体面尊贵,何等的娇养荣宠,当真一百年也未见得出来一个的得意人物,那是旁人比得来的么?除了是她的亲生女儿罢了!倒要她们在这里嚼那孩子的舌根儿!”
老人家说话有些颠倒,淳于氏费了点力气才听明白她是在为外头的覃御抱打不平,只好笑道:“糊涂人多,您老人家多担待就是了,公主金枝玉叶,谁敢真议论什么呢!纵有两句闲话,也无非是眼红人家模样好家世好又嫁了个好夫君,其实谁真比得了说得起呢?”
淳于氏跟覃御有过节,这两句话一半儿不过是场面话,但她心里却也承认,今日覃御头一遭公开请客,各色预备布置款待当真毫不含糊。大堂里现打了宽阔结实的阶墀,坐在后排的人丝毫不会被前排宾客挡了看戏的视线,各人面前的矮榻坐起来很是舒适,桌上备着细致的菜单戏单,每样菜上来该烫的烫该凉的凉,绝不因天气和排场而减了风味,甚至谁要单点什么汤水也很现成。吃腻了饭看腻了戏的还可以去偏殿挑流云缎——那流云缎连秦家都尚未拿到,市价实打实一匹千金,偏殿里却堆得像白菜似的任君拣择,简直暴殄天物。这是有人帮衬就算了,更要紧的是那新晋的毓成公主今日着实叫人挑不出半丝错儿,她因是新妇,所以换了三回衣裳都是红衫,衣裳的样式算不得出挑,就只穿在她身上很合眼缘,看她神态气度其实并不怎么张罗人,可又叫人觉不出半点怠慢来,说句话不紧不慢,有大胆凑到她跟前搭茬的她也接,接得风平浪静云淡风轻,有两个人淳于氏都觉着僭越了,她却全无嫌恶气怒之色露出,至多不过莞尔一笑罢了,看眼底仍是一派冷静——淳于氏多瞧了她那么一时,心下不知怎的竟渐渐起了点自个儿很不愿意承认的敬畏之心。
簪缨侯夫人却是不管淳于氏在想什么,只连连点头,哼道:“我就知道阿珩最明白。你瞧瞧温家那两个人糊涂的样儿,也就是小杨丫头还撑着场面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儿,闲话在家还不够说的么……”
“说起来……”淳于氏往四下里看了一看,见无人认真留意这边,便略略放低声音笑道:“瑞临公主早先与怀安公主最要好,怎么今日没见咱们长公主?”
“你说谁?”簪缨侯夫人把耳朵朝她侧了侧,她犹豫片刻又问了一遍,老夫人方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是有些日子没听过长公主的信儿了,怕是还在燕然庄子上呢,那儿的青鱼此时最肥。”说着她扶了身旁老嬷嬷的手颤巍巍地站起来,念念叨叨地说:“今儿的青鱼丸子汤怕就是从庄子上弄来的,我才叫她们给我又弄一碗去了,走,阿珩,咱们出去喝汤去。”
淳于氏答应一声,亲自来扶了她往外走到正堂,却恰好见外头不知何故变得安安静静,当地的舞姬们正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主座之下摆一架箜篌,箜篌后面居然坐着覃御。
她这是要做什么?!
4、
覃御自然是要弹琴。
她原本并未想过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不傻”,但偏巧乐班选来做舞曲的是司空律的《淇奥》,她听到一半实在忍不得,只好打断了舞姬乐师,叫把箜篌给她抬了过去。
簪缨侯老夫人刚刚眯眼看清箜篌后头坐着的是谁,便听得了一串如珠如水的乐声。
乐声响起时,所有或站或坐的人们皆一个个维持着原来的姿态,一旁的嬷嬷们也忘了提醒夫人们入座,偌大的殿宇之中只听得空明澄澈纯净悠扬的箜篌声声声入耳,便是距离最远的宾客,也听得那一粒粒的音符仿佛就近在耳旁,犹如为自己特别独奏的一般。这段过门持续不久,女乐师忽然对上覃御视线,方如梦初醒,忙指挥乐班起而和之,场中的舞女也终于回过神来,接二连三重又跳起了方才的舞。这段舞客人们原已瞧过一半,此番却都屏住呼吸一眼不眨地盯住了舞女们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了每一次随着乐声抬高而扬起的手臂、每一次踏着跳跃的音符而点到的舞步,此刻连最不懂欣赏乐舞的人也领会到了乐舞的美妙,连最刻板的人也开始在先贤的经典中为这一刻寻起了合理的辞藻,而当事后回忆时,诸人其实多半已不记得舞女们究竟跳了些什么,唯有对自己在那一刻钟里感悟到的如痴如梦如仙如幻终生难以忘怀罢了。可惜当事者并无文采出众之辈,这番感受便也只留存在了众人心间,从未对外人明白言说过。
尹慈早先颇想阻止覃御,但见伯娘并未阻拦,她便也不曾多说,而苏夫人更是未着一词,只是在乐曲后半段有些泪眼盈盈而不自知,幸而也无人留意。
对傅正来说,所有的规矩礼仪在覃御面前都可以不值一钱,只要她欢喜,她可以做任何事,此时一时兴起弹首曲子又算什么?谁若敢说她的小公主孟浪,她一定会嘲笑那人见识短浅矫揉造作。
乐曲终有尽时,梦境亦随之破灭,苏夫人趁人不注意悄悄挥落了睫毛上的水滴,又听得簪缨侯老夫人长叹一声,才要吩咐人去照料,眼角却忽然瞥见一点异样,忙将视线转了过去,顿时怔住。
那一片跪倒的舞女身后,正站着个打眼看去颇有几分面熟的五六岁小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