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忌点点头,低声说:“此事倒不必瞒着毓儿,她不会以为你狠心。”
沈慕觉出自己的心似乎找到了沉稳的落地点,便重又垂下了眼睑。
若只为萧曹的藏宝,沈皓大可暗地里针对萧格格,成则宝藏到手,败也无非是一个四品地方官倒霉,事情绝不会闹大,可如今偏偏弄成这等复杂,只怕宝藏还在其次,目标更像是覃御——和沈慕自己。以沈慕对沈皓的了解,铁骑早在七年前便元气大伤,他如今韬光养晦还来不及,犯不着往如日中天的司南局身上撞,那么这个看似一箭数雕的馊主意,大约也不会出自他的首肯——除非他一时昏了头。这世上能让他昏头的人,屈指不过两个而已。
以温毓来要挟沈皓放过小星星这事,沈慕原先确是不打算告诉覃御,倒不想苏忌先一步打消了他的顾虑,他思之再三,终究还是决定不去主动向覃御提起就是了。
腊月的深夜最冷,书房里却窗扇大敞,为了婚礼而换上的红色纱帘被风吹得在空中翻飞乱舞,时不时将苏忌的身影遮去大半,故而沈慕一直不太能看得清楚他的表情,心下也随之始终隐隐绷起,不敢有丝毫放松。
又一阵风过,苏忌终于再开了口:“今日我见了那个孩子,他与你当年生得很相似。”
沈慕先是懵了一下,旋即喉咙如同被人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忌并未瞧他,接着道:“你让他与同母异父的妹妹一道成长,这是好事。”
沈慕觉得脑袋很沉,偏偏身体却很轻,像是稍一动弹便会摔个倒栽葱,便用力将双脚钉在地面上,任由那股屈辱之火迅速烧遍四肢百骸。
苏忌则不瞧他:“毓儿没有忘记过那个孩子,只是她大约不会同你提起,你是怎么打算的?”
沈慕用力掐了掐掌心,终于缓过神来,冲口便道:“一则他未必就是我的,二来姑父当真要以这种事来怪罪我么?若换了是个女子在我的立场,只怕我此刻连骨头也该烂了才是,姑父想要我怎么做?我当日便可以杀了他,今日同样可以,但若果真如此,姑父可曾想过毓儿会如何看我?”
说来不知讽刺还是可怜,但沈慕于此事中确然是个受害者,他本就是为蛊毒所困,那个孩子完全是忽然甩在他面前的一个污点,还是个来历不明似有若无的污点,易地而处,苏忌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身为父亲,相对于替他着想,苏忌更愿意为覃御考虑。
谁知沈慕发泄过一遭后,接下去的话里竟又带了两分质问之意:“若换了姑父是我,姑父会将那看作自己的孩子么?您大约不能。纵然苏钦苏铭是您确然无疑的骨肉,在您眼里也不过是苏家宗祠的香火罢了!”
这话说得极其不恭,换了旁人或许会动怒,但苏忌想一想之后,却反而同他道了歉:“你说的是,是我的错。”
这声对不起终于稍稍平息了沈慕的怒火,只是不等他开口,苏忌已又问道:“你既提起那两个人,身为兄长,他们眼睁睁看着毓儿在面前溺亡——苏钦或许还动过手,我却从未责罚他们,你可怪我?”
他话音刚落,沈慕的手脚便骤然凉了下来,忍了又忍方道:“自那一日起,他们在您眼里便成了彻底的外人,哪里还又需要什么罚?”
当那个小小的、柔弱的孩子沉入水中时,沈慕失去了牵挂,苏忌失去了女儿,少年苏钦与苏铭也彻底失去了父亲。从那一天开始,来自苏忌的任何注视与言语都不再带有半点亲情之分,他或许仍然平和如初,但敏感的少年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的差别,对于自幼视父亲如同天神的兄弟俩而言,那种差别,大约不会输给任何生离死别。
话至此处,沈慕无意再忍,索性将心底里藏了二十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自幼不曾见过母亲,姑姑以未嫁身份坚持养我教我,若不是姑姑,我或许连活着也难,更不会入祖母的眼、入您的眼、入先生的眼,所以我自来便听祖母的话,听先生的话,听您的话,勤勤恳恳费尽思量去做好每一件事,从来不是为了要谁夸赞,更不为了做什么人上之人,我唯一的目的,不过是想要等到有朝一日我娶毓儿时,你们不会说不。”他话说得慢,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心血温暖包裹了一辈子,如今要将它们倾囊而出,他不得不很谨慎,也很难过。“姑父,毓儿是您的孩子,也是姑姑的孩子,更是我的命,从明日起她会姓沈,而我一生也不会再有另一个家。”
他的声音不大,苏忌却听得很清楚,听罢之后,他慢慢从椅上站起来,先去关上了那两扇不断灌进冷风的窗,待纱帘垂落,屋里重又安静下来后,他方朝沈慕伸出了一直握着的右手:“这是从前杳儿预备的,你不提,我大约也忘了。”
沈慕略作疑惑,跟着忽然红了眼眶,快步走去将他指尖悬着的那个半旧荷包接了过来。
当掌心终于出现那两条憨态可掬的比目鱼时,他像一个六岁的孩子一样,刹那间无法再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苏忌的视线同样落在那两块温润的石头上,嘴角却微微牵了笑影:“杳儿当日是悄悄同我说的,我不知你怎么知道了,但这终归是你的东西,明日便是婚期,所幸还不……”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忽然紧张起来,抬脚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房门开时,覃御带着一身风雪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后面远远跟着两个踉跄人影,隐约是董伯娘和苏夫人。
4、
覃御只穿了寝衣,脸色冻得发白,乌发散满肩背也遮住半张面目,沈慕却迅速注意到她两眼大睁而无焦点,便立刻拿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背上,苏忌随即将她裹紧,转身抱到熏炉旁坐了,方柔声问道:“毓儿睡不着么?”
覃御身上有些哆嗦,窝在他怀里定了一时,忽然说出一句奇怪的话:“爹爹不上朝。”
她的声音很迟疑很胆怯也隐藏希冀,苏忌低头往她脸上看了一眼,旋即微微抬起下巴,手里又将她抱得紧了点:“毓儿不怕,爹爹不上朝。”
他不知道覃御此时究竟处于几岁的心智,但他很知道,自己在那些年里是真的不想去上朝。所有人都知道瑞临极爱他们的女儿,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也可以为了那个孩子付出一切。这话说来或许难信,因为头先他待苏钦与苏铭便不见得多么关爱,甚至从不曾抱过他们,而当瑞临提出要亲自养育女儿——意即要带着她一桌吃一床睡时,他便曾经很不赞同,只是因拗不过妻子,又不肯叫瑞临过于辛苦,才不得不常常帮忙喂奶喂饭甚至于顺手清洗污衣尿片,半夜起来还要抱着孩子哄她睡觉,不料如此时日长了,事情竟变得奇妙了起来:凡有机会,他一定想要亲自将那个软软小小的身子揽在臂弯里,而每当毓儿朝他伸出双手却不理会瑞临时,他竟会生出一种意想不到的得意之感,连妻子那小小的醋意都顾不上了。他的理性自然会告诉自己,这个孩子终将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往后也会嫁出家门,不太可能再与他有多少瓜葛,为她付出的大可不必超过苏钦和苏铭,可他居然还是宁愿在她这样幼小无助的时候把所有能给的爱全给她——他从未想到,原来除了对瑞临的那种浓烈而彻底的爱以外,自己还可以拥有这样一种细微却坚定的保护欲。所以其实在确诊了毓儿的病情后,他接受得倒比瑞临更快,也硬是勉强自己调整了心态,只可惜瑞临始终没有接受现实,她坚称生下那样的毓儿全是她的错,是她“对不起”他,所以逼他不得放弃朝事,像是要特特证明不会让毓儿“耽误”了他。他没有办法违逆妻子的意思,只好每日强忍着惦念离开家,却直至今日都在迷茫,不知当年为了顺着妻子而舍弃了对女儿应有的爱惜,究竟算不算一种放弃,是不是一种懦弱。
应该就是懦弱。瑞临在时,他尚有胆量喂女儿吃药,有勇气看着女儿被放血,可是当瑞临殁去后,他便再没有给那个小人儿吃过一滴苦药,没有让一个生人接近过她,连他自己,也只敢在那个孩子熟睡时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松手。他记得很清楚,毓儿溺亡之前的一个月,有一回曾于梦中含糊发出了类似“爹爹”的声音,那大约是他一生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令他欢喜到了眼泪汹涌而出的地步,也令他终于打破对妻子的誓言,整整一个月没有去上朝。而一个月以后,在他不得不临时出门一趟之时,回来却发现自己再也不能抱着他的孩子了。
白络瑜要将尹慈嫁给苏钦,苏忌本人是不同意的,只不过这桩婚事绕过了他直接由女帝下旨,他也没有强行去阻拦。他看得出苏钦是个好夫君好父亲,但正如沈慕所说,那都是一个“外人”的事,他并不在意。
董伯娘与苏夫人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边,却不敢贸然上前,屋里静默片刻,终于暖和过来的覃御忽然朝沈慕伸出手去,口里说:“爹爹,要。”
不等苏忌开口,沈慕已走近来半跪在地上,轻轻将一枚带着自己体温的小鱼放在了她手里,笑道:“毓儿乖,这本就是你的。”
覃御猛地缩回手,一边又忍不住去看他掌心剩下的另一枚,苏忌将她的手臂箍回来,笑道:“那是慕哥哥的,毓儿有一个就够了,不与哥哥抢。”
他其实很担心自己的话是否管用,没想到那人竟真的被说服了,脑袋在他肩上蹭一蹭,拿着裙配把玩一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为等她睡熟,苏忌又抱了她一会儿,期间看沈慕一眼,见他的视线只管黏在女儿身上,脸色平静无波,倒有些拿不准他是否与自己有一样的忧虑,忧虑明日婚期上毓儿究竟会是个好人还是痴儿。